高阳县。
一处干净的小院子里。
一树的叶子,也不剩下几片了。
简单的院子里,一块石桌上面,摆着的都是各种的书籍。
大多数是《九章算术》,《周髀算经》、《海岛算经》、《张丘建算经》、《夏侯阳算经》、《五经算术》、《缉古算经》、《缀术》、《五曹算经》、《孙子算经》等等用于数算的书籍。
旁边的一碗凉茶,已经见不到茶色了。
被袁可立惦记着的高弘图,此时正坐在一个小马凳子上面,一页页的翻看着。
不时的蹙眉,拿出一张收集起来的废弃报刊,用毛笔算着什么数字。
“哎,现在的分数的四则运算法则,以及求分子分母最大公约数等方法,在九章算术当中也有啊,就是第一章方田。”
高弘图想不通,学习九章算术不就成了,为何要分解开来,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学习?
层层递进没错。
可对于聪明人来说,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
瞧着长方形、等腰三角形、直角梯形、等腰梯形、圆形、扇形、弓形、圆环这八种图形面积的计算方法。
例题38个,立术21条。
他心中明白,被许多儒生们批判的这种学问,其实都是老祖宗留下的。
若不是被皇上特意的拿了出来,专门作为一门学科。
他都快要忘记,曾经学过这样的东西。
“可惜了,这样的数算,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了,却偏偏流传了几千年,居然没有一点长进,是数算已经研究到头了,还是别许多人认为这样的学问是误人子弟?”
高弘图喃喃自语道的自己问着自己。
其实,他不是需要答案。
问这句话的目的,就是想要弄明白一件事,这样的数算,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
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
诸子百家,也就只剩下了一个不被曾经七国认可的儒家了。
“所有的错,无关儒学,不过是恰逢其会,让后辈子孙糟蹋的那一个盛世,研究出来的各种学问。”
他自己本身就是读四书五经的。
从没有在这一刻,这么清晰的怀疑这自己的所学,到底能够为大明带来什么?
八股文章?
之乎者也?
又或是一副几代人都对不出来的对子?
不过是技巧的玩弄文字而已。
却已经让这些玩弄文字出神入化的人,忘记了能够用到的数算,对于整个国家的重要性。
“实在是不该啊。”
高弘图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不想在看下去了。
心痛的几乎无法呼吸。
好东西都被丢了。
糟粕却登上了大雅之堂,他都弄不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雅。
难道抠字眼就是?
忽然。
他对皇上一定要在公文里面水文,有了更清晰的看法,只有打散了玩弄文字,博取功名利禄的心思。
某些人才会静下心来,做一点实实在在的学问。
哪怕是在炼丹炉里,炼一颗丹药,也胜过摇头晃脑的吟诗作对。
这一刻,高弘图也走入了极端之中。
火药就是炼丹练出来的。
是不是也可以用这种办法,练出更有意思的东西?
思索良久,高弘图抬头看向了京师的方向,那个位置正是道院坐落的方位。
如今道院里面,已经在有人继往圣之绝学了。
而这种绝学,和他们儒家认为的绝学不一样,却更加充满了一种让国家强大的希望。
一片枯黄的落叶,飘飘荡荡的落了下来。
也带来了秋的颜色。
高弘图伸出手,捏着这一片黄叶,顺手加在九章算术之中,做了一个书签。
端起已经淡的没有茶味的茶水,一饮而尽。
在孙承宗和袁可立走了之后,他也就从孙家搬了出来。
于是,诺大的高阳县,他又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好在他的家人,都还过得不错,找上他之后,送了一点钱财,不然就凭他的那点俸禄,根本就不够补贴,那些想要学习的苦孩子。
做完了这些。
高弘图正要起身,就看到了自己的儿子,高朗之一脸喜色的走了进来。
“我说了,不用人伺候,你来这里干什么?家里不用你操心吗?”
高朗之快步上前搀扶着自己的老父亲。
“家里有家里人管着,我就是来看看,辞官不做的你老,现在身体还硬朗不。”
“臭小子,没大没小的,最近的学业做的怎么样?”
“您是说的数算,还是八股文章,还是吟诗作对?”
“数算。”
“这个可是我的强项,我早就给你说过了,八股文章我做不来,吟诗作对更是不行,您早一点教我这个,我现在肯定学的会更好。”
“没有早一点,现在学也不迟。”
“好吧,你老怎么说都对。”
“今日这么高兴,是因为何事?不会是要娶媳妇了吧?说说看,是哪家的姑娘,你老爹我豁出去这张脸,也给你讨一门好亲事。”
“我的科举已经通过了,说是可以出去做官,也不知道会把我分到什么地方去。”
高弘图一怔。
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自己的儿子一眼,若是以前,自己的儿子想要进入官场,他是一万个不愿意的。
就凭自己儿子这种咋咋咧咧的架子,进入了官场,绝对活不出来一个月,人就得凉了。
到时候白发人送黑发人,哭都没有眼泪。
“有出息了。”
“那是。”
高朗之没有听出来自己父亲的言外之意。
依然高兴的说着,他是怎么通过了的这一次考试。
“你是不知道,这次出题的人,简直就不是人,里面用到的今有术和衰分术,差点就要把我算糊涂了。”
今有术和衰分术是九章算术之中的东西。
在第二章“粟米”中有提到,谷物粮食的按比例折换;提出比例算法,称为今有术;在第三章“衰分”章提出比例分配法则,称为衰分术。
高弘图心中则是在想着,最近报纸上刊登的一些关于大明收成的对比。
那里面也用到了这种办法。
详细,准确,让看的人一目了然。
“那就是你的基本功不到位,还是得学,学的不扎实,肯定是算不出来的,我推荐你看看这个,最新修订的《九章算术》,用最近报刊上的一句话来说:你值得拥有。”
高弘图顺手就拿起了石桌上的书籍。
而高朗之则是一阵咂舌,他实在是佩服自己的老爹,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学习,学的还都是他曾经不屑一顾的东西。
眼睛一扫而过,这得多少关于数算的书籍。
“你是把县城里图书馆中,关于数算的书籍,都借出来了?”
“没有,我只是想要对照一下,现在的小学和中学的教材,里面的某些东西,还都是古人弄出来的,想要弄明白一件事,就是如何分类数算的基础和精深,才能够让学生们更能够深入的学习这一门学科。”
高弘图来到高阳县的时间已经很久了。
对于许多的奇怪词句,也正在全面的接受。
学科就是其中一个词汇。
“这个啊,那得好好的深入了解一番才成。”
高郎之一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学习数算他可以,可要是做这种精细活,他还真就找不到头绪,因为需要的是一种特殊的才能,就是量才的本事。
而这种本事,不是一般人能够学的会的。
什么阶段的人,接受什么样的知识,那都是有着一套很合理的办法和规程。
许多的教书先生们,之所以教得好,除了学生们聪明之外,还得看教学的本事。
“你懂什么,这种事我一个人可做不成,不许有更多的人参与进来才可以,现在我是很佩服编撰出小学和中学数算课本的人,是有多么的了不起。”
普世的东西,总是最朴实无华的。
也是在历史上最耀眼的。
一本《三十六计》,一本《千字文》,浓缩了不知道多少的精华在其中。
“什么了不起。能够被高教谕这么赞赏,本官也想要看看。”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声音是高弘图很熟悉的。
“何知县怎么今日有空到我这里座坐?”
高弘图和何刚之间打过不少的交道,都是在一个县城之中为官。
低头不见抬头见,他手上最好的一个小学之中,就安排着何刚的孙子在里面读书,最近的学业据他了解,还是不错的。
当然。
他也没少从何刚的手中拿到更多的教谕经费,来补贴一些穷苦人家的孩子读书。
何刚刚一进门,就看到了高朗之。
“这是令郎?风神玉秀的,一表人才啊,要不是我没有合适的女儿,非得和你搭个亲家不可。”
“这小子,性子跳脱,一点都不随我。”
高弘图口中嫌弃着,眼中的笑意是一点都掩饰不住。
而很有眼力劲的高朗之,则是一溜烟的跑进了屋子里,拿出了他父亲最好的一盒茶叶,装进廉价的茶壶当中,泡上了开水。
看得高弘图眉头不断的抖动,心中暗自心疼: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反正都是茶叶,怎么喝都是喝。
“年轻人嘛,朝气蓬勃是好事,这大明,用皇上的话说:现在是咱们的,以后可就是后辈们的了,总要有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才能够撑得起大明的强大。”
高弘图看着何刚,一句连这一句的好话,心中就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
贪赃枉法是不会有了。
可也有一些难办的事情。
“是啊,也就你我老了,没几年为大明尽忠了。”
说着两个老人忽然对视一眼,叹息一声。
仿佛在为自己的年岁而发愁。
眼看着就是最好的年代,可自己却又因为年龄,没有机会多干几年了,实在是可以的紧。
“对了,我这次来,可是带来的你的新的任命公文,你自己看一看。”
高弘图心中并不诧异。
在孙承宗被军部的一纸调令,带走了之后,袁可立也被一纸圣旨叫去了京师,他就明白高阳县,一直都在皇上的掌控之下。
之所以没有动他们这些人。
不过是皇上手中有着更多事物要处理,完全顾不上他们这些已经没有多威望和权利的儒生们了。
此时,不过是有人想起了他们而已。
据他所知,孙承宗在陆鸿轩的手边干活,并不是很舒心。
倒不是陆鸿轩给穿小鞋,而是现在的大明军部律法森严,他老人家根本就不适应。
有时候需要出谋划策,想出来的计谋不是不管用,就是会触犯大明律。
完全放不开手脚。
至于袁可立到了京师之后,就是闲人一个,不是陪着皇帝逛街,就是去戏院看戏。
完全就是朝廷在把他供着。
而自己现在也接到了调令,是不是也会给出一恶搞和闲职?
他忽然有些放不下手中的这些学校了,能够看着这些孩子们成长,最好长成大明的栋梁之才,他是开心的,是欣慰的。
迟疑着,接过了何刚手中的公文。
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上面只是调他去京师任命一个新成立的部门部长。
“恭喜高部长步步高升,去往京师的调令,是需要三天之后启程的,现在咱们还有着更多的时间,来交接一下手上的庶务。”
何刚双手抱拳笑着行礼道。
自己的手下,忽然一步登上了高位,这一点他早有预料。
在高阳县,他是知道高弘图的过去的。
“好说,好说,郎之你去订一桌酒席带过来,我一会和你的何叔叔他们好好的聚聚。”
没有了公款吃喝。
所有的聚会都要自掏腰包。
说实在的,凭着高弘图的俸禄,是足够过上好日子的,奈何他补贴出去的银元实在太多了点。
“刚好一会县丞,主薄,典吏和断狱,还有巡捕司的人都要来,咱们也好好的庆祝庆祝,高阳县终于又走出去了一位朝廷大员。”
何刚半开玩笑的说着。
其实,送走了高弘图,何刚的心里也就送了一口气。
从南京来的大官,窝在他们这种小地方,实在是让人不放心,送到了京师去,就有京师的大人们操心了。
“把孙铨也叫上吧,我知道他已经从湖广回来了。”
说起孙铨,高弘图就是无语,孙承宗也实在是太过谨慎了一点。
自己的儿子在高苑县知县做的好好的,却因为怕被受到牵连,叫了回来,现在只能是主持者孙家的营生。
其他的儿子们,次子孙鉁,举人;第三子孙钤,增广生;第四子孙鋡,廪生;第五子孙钥,廪生;第六子孙铈,生员:第七子孙镐,生员。
全部都是学的儒学。
奈何现在的大明,已经不考着这个了,到现在他们的学历都没有办法得到朝廷的认可。
即便是从新科举,据他所知,连续去了三次,每一次都是以失败而告终。
在地方上的学校里做一位教书先生,却又不甘心。
“回来了?我这就让人去通知他。”
何刚还真就不知道,最近一直在湖广忙生意的,开办工厂的孙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