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番外(九)(1 / 1)

姜令仪最近总是重复做着一个噩梦。

梦里总是重复出现一个男子的身影,锦衣华服,风度翩翩,手持骨扇轻摇,唯独看不清脸,像是泼墨晕染了五官,蒙上一层模糊的光晕,笑着唤她:“小姜。”

梦里充斥着压抑的黑和血色的红,无数光怪陆离的故事片段交叠涌现,关于欺骗与利用,挚爱与心死……如亲临其境,梦魇压身。

她梦见自己两次出逃,两次被抓回去,囚禁在一方奢靡的金屋之中,那男子始终笑着,温润的唇角翘起,在她耳畔吐露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她逃脱不能,改变不了,所以选择在新婚之夜烧了洞房,亲手取下他那柄骨扇之上的利刃,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那个一贯挂着虚伪笑意的男人疯了,血和着泪淌下,一声声唤她的名字,不过这和她有何关系呢?

她赢了,这场荒唐的闹剧终于了结。

利刃刺入身体的痛感如此清晰,姜令仪从梦中惊醒,满身冷汗,梦中的绝望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雕花窗外透出黎明前的冷光,姜令仪慢慢蜷起身子,躬身抱住了自己。

是梦,又好像不是梦,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令她心力交瘁。

好在明琬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将那些古怪的梦告诉她后,得到了不少宽慰,姜令仪也就慢慢放下了心事,自行配药调养安神,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她未曾再梦到那个手持骨扇的男子和血色漫天的杀戮。

轰轰烈烈的春狩过后,姜令仪即将被分去大皇子的殿中服侍。

大皇子前不久坠马,摔伤了脑袋,成了个心智受损的傻子,病情忽好忽坏,只记得八九岁以前的事,行为与稚子无异,自是在天子面前失了宠,这辈子兴许都没指望好起来了。太医署中稍稍有些背景关系的侍医皆不愿前去侍奉,唯有姜令仪性子内敛踏实,又无父无母,于是被指派给了大皇子侍疾。

姜令仪并不重名利,何况各宫娘娘身边如履薄冰,未必有大皇子处来得轻松。

早上照例是同明琬一同入宫,正说笑着,忽见宫门的另一端有一行风光无限的少年簇拥而来,其中便有宣平侯世子。

姜令仪牵着明琬的手退避一旁,刚才还笑着的明琬却忽的拉下了小脸,望着人群中张扬路过的闻致重重哼了声。

姜令仪不知明琬与闻致的嫌隙从何而来,似乎从春狩归来就有些不太对劲了。可明明在梦里,明琬和闻致将来是会成亲的……

罢了,还是不提此事。或许真如明琬所说,是因为自己近来考核功课压力甚大,这才多梦惊眠。

“姜姐姐,今日是你第一次去皇子身边服侍,千万小心些。我听说,宫里处处都是陷阱,一不留神就会得罪谁,很可怕的。”太医署门口,明琬拉着她的手肃然叮嘱。

姜令仪比明琬大两岁,她说的自然都懂,颔首柔声道:“知道啦,琬琬进去吧,当心迟到了会被医正责罚。”

明琬这才挥手作别,转身小跑入了太医署。

大概为了养病,大皇子搬去了西边僻静的云英殿。姜令仪将太医署调动的令牌给了管事太监,过重重大门,这才在云英殿中见着了那个摔坏了脑袋的大皇子。

十九岁的大皇子生着一双上挑的狐狸眼,唇红齿白,额上扎着一圈素白的绷带,披着素色的长袍坐在案几后玩泥人,乌黑的长发披散,为他平添了几分病中的脆弱。因为伤了脑袋的缘故,他的眼中有种类似稚童的好奇,停了动作,目光随着姜令仪的脚步而移动,如同温润无害的小狗。

但姜令仪浑身一颤,不可抑制地僵在原地,莫名的恐惧从骨髓中蔓延,令她脑中一片空白。

望见李绪那张年轻的脸时,仿佛梦境与现实重合,梦里那张模糊的脸一下子清晰起来,一眉一目,轮廓身形,皆是和殿中这个伤了脑袋的大皇子一模一样!

怎会如此?太诡谲了!

在今日之前,姜令仪从未见过李绪,为何会频频在梦中遇见他?梦里屠杀七万人,心狠手辣的笑面虎……怎会是面前这个呆傻如孩童的可怜人?

可若不是,天下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姜令仪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不禁后退了一步,身体下意识想要逃跑。直到一旁的管事太监低咳一声提醒,呵斥道:“大胆!怎可直视皇子?还不快跪下!”

这一声呵斥唤回了姜令仪的神智,冻结的血液如化冰般渐渐回流。

那一瞬,她攥紧冰冷的指尖权衡许多,最终还是选择定下心神,朝着案几后摆弄泥人的李绪叩首道:“奴婢太医署侍医姜令仪,叩见大皇子殿下。”

她的声音轻柔内敛,像是吹面不寒的春风。

再抬首时,姜令仪吓了一跳。

李绪不知何时蹲在了她的面前,手撑着下巴,狐狸眼定定地望着姜令仪,审视良久,才倾身软声问:“这位姐姐,我可曾见过你?”

姜令仪咽了咽嗓子,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绪离她太近了,近到能在他琥珀色的瞳仁中看到自己小小的倒影。好在一旁的太监忙扶起了李绪,哄道:“殿下,地上凉,您还是起来说话。”

“姐姐还未回答我,”李绪孩子气地皱起眉,固执地向姜令仪索取答案,“我一见姐姐便心生欢喜,像是久别重逢,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呢?”

姜令仪张了张唇,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低声道:“奴婢……并未见过殿下。”

“是这样吗……”李绪垂下眼,看上去颇为失望。

或是心智受损的原因,他的反应比正常人更大、更夸张些,模样楚楚可怜。

他又回去摆弄那些木偶和泥人了,左手拿着同右手打架,嘴里不时发出模拟的咻咻声,空旷的大殿衬着他孤寂的身形,漫出一股无边的寥落。

姜令仪被领了出去。

宫女们给姜令仪收拾出了一间单独的住房,虽说与宫人同住,条件简朴些,但胜在清净。夜里辗转许久,直至丑时后才勉强睡着。

早晨被一阵呼天抢地的吵闹声惊醒,姜令仪瞬时睁眼,刚披衣下榻,便见李绪身边的小太监匆匆而来,哭道:“不得了了!大殿下落水快没气儿了,姜侍医快去瞧瞧吧!”

、水榭边围着数名宫女太监,俱是手忙脚乱不得要领,几个胆小的已偷偷抹起了眼泪。而湿淋淋的李绪就躺在水榭中,双目紧闭,胸口已不见呼吸起伏的痕迹。

情况不妙。

姜令仪是个医痴,除了治病救人什么也不会,人命当前,她也顾不上什么噩梦不噩梦的,忙上前替李绪按压渡气,排出积水。

少时,李绪哇地扭头咳出一口积水,悠悠睁开了眼。

“醒了醒了!大殿下醒了!”宫人们这才转悲为喜,四散去寻毯子和干爽的衣物。

“小姜姐姐,你看……”乌黑的发丝粘在苍白温润的脸颊上,李绪的声音因寒冷而发抖,眼睛却亮得厉害,宝贝似的将合拢的双掌打开给姜令仪看。

掌心是一条极其斑斓的银红小鲤鱼,想必他就是为了捞这小鱼才落水的,都快淹死了,都舍不得松开。

姜令仪简直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也顾不上生疏芥蒂,柔声告诫道:“水边危险,殿下不可以这样胡闹!若是殿下有了三长两短,云英殿的人都会死,知道吗?”

李绪像是被吓到了,眼中的得意凝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湿红。

他的眼泪扑簌扑簌。

尽管知道李绪是个伤患,脑子不清醒,姜令仪还是被他这副模样弄得措手不及,一种类似心软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取代了戒备。

“殿下……”

“我只是,想把这条鱼送给母妃。”

李绪捧着那条快要干涸而死的小鱼坐在地上,浑身湿冷,带着哭腔,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母妃最喜欢银红锦鲤……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母妃了。”

姜令仪一怔:李绪不知道,他已经没有母妃了。

他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八岁,不记得穆昭仪早已暴毙于寝殿,成了宫闱中一段不可言说的秘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状态不好,有点累,暂时先写这么多,睡一觉明天再继续哈~

PS:现在的李绪是真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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