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日夜兼程太过劳累,明琬一到军营就头昏脑涨。
为了不惊动奸细,营帐中只有她与闻致及李成意在场。明琬强撑着精神将那个预知梦的内容复述一遍,期间闻致一直在把玩着手中的小刀,也不说相信与否,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明琬的脸颊。
李成意倚在虎皮榻上,见闻致久久不语,徐徐道:“人我给你带到了,话也给你传达了,该如何做你自行决定。”
帐外夕阳秾丽,朔风凛凛,隐约可以听到深秋雄浑的号角声。帐篷内闻致沉静抬眼,问李成意:“你自己跑一趟也就罢了,带她来作甚?”
虽然是问李成意,但他的视线却始终定定地望着明琬,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我若不亲自来,你能重视么?为了你们我可是豁出去了,将来回长安,还不知该如何交差呢!”李成意撑着额头做苦恼状。
闻致沉吟片刻,道:“战前临阵更改作战计划,有损士气,光凭一个虚无缥缈的梦难以服众。”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因为一旦……一旦成真,你和手下的七万人都会遭受灭顶之灾。”明琬呼吸滚烫,张了张发干的唇,低声道,“我没必要千里迢迢赶来骗你。”
尽管,他俩的关系的确算不上融洽。
“我知道该如何做,不必说了。”闻致将匕首藏入长靴内,起身抓起明琬的腕子,面无表情道,“你随我出来。”
明琬被他牵着手,穿过朵朵白蘑菇似的帐篷,路上遇见一身戎装的沈兆他们,都吹着口哨起哄起来。
明琬将头垂得更低些了,被闻致拉入其中一顶帐篷内,而后推在了榻上。
明琬一屁股坐在硬邦邦的行军榻上,思绪因身体不适而略微迟钝,仰首看着居高临下审视她的闻致。下一刻,一张柔软的毯子铺天盖地罩了下来,将她整个儿裹在其中。
明琬险些窒息,在毯子下扑腾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将脑袋伸出来,吁出一口滚烫的气。
“脸色差成这样,还在硬撑。”闻致别开视线,像是嫌麻烦的样子,“你就在这躺着,别乱跑,我给你叫军医。”
他竟是早看出来了。
明琬忙道:“不用了,我带了药,在马车上……吃了药睡上一觉便好了。”
闻致起身撩开帐帘,对外头驻守的士兵说了句什么,复又回来,支棱着腿坐在案几后剥橘子。
明琬不明白他不去安排军务,守在这里剥橘子作甚。她抬眼环顾四周,看得出这顶帐篷应是属于闻致,一旁的木架上还挂着他的弓矢和红色武袍。
“还是个大夫呢,身子这么差。”他忽然道。
不经意间的一句话,明琬心头微颤,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怎么了?”见她出神,闻致停下剥橘子的动作。
“没什么。”明琬睁眼望着帐顶,将毯子拉到下巴的位置盖住,轻声道,“只是觉得……觉得方才之言甚为熟悉,像是前世经历过一般。”
“……故弄玄虚。”
“我没骗你!包括那个梦……”
“这件事不用你管,我自有主张。”闻致深邃漂亮的凤眸望向她,警告道,“听着,从此刻起,不许你再向任何人提及跟梦相关之事,明白么?若是乱说,当心你的小命!”
清冷的威胁,与那日在猎场中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似乎不是那么冷硬,多了几分别扭的柔和。
她点了点头。
闻致很满意的样子,将剥好的橘肉搁在案几上,又往她的方向推了推,这才起身撩开帐帘。
他像是想起什么要紧话般,复又顿住,于一线金红的余晖中回首看她,扬着下颌问:“你来这,是担心我?”
不知为何,明琬总觉得他此刻的神情有些洋洋得意。
入夜,服了药躺下的明琬被营帐外的声音吵醒。好在身体的热度一惊褪下,她披衣出帐篷一看,四周除了少量留守的驻军外,已是空荡荡黑魆魆一片,大军主力早已离去。
听李成意说,闻致选择按原计划拔营前往雁回山,似乎并未受那个“预知梦”的影响。
明琬心中一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涌上心头。她不想闻致出事,不想他像姜令仪所梦见的那般,成了个受万人唾骂的残废……
“闻致说了,若奸细就在队伍中,贸然改变行军计划,会打草惊蛇。”见明琬独自一人坐在营帐外的高坡上出神,李成意负手在她身后站定,同她一起仰望天边凝结的云墨,解释道,“我不知闻致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我相信,他自有对策。而且,明姑娘没发现么?”
明琬回神,起身道:“发现什么?”
“只要是明姑娘说的话,闻致即便表面嫌弃如斯,其实暗地里每个字都听进去了。尽管你的那些话说出来谁都不会信,连我亦是纠结了一整夜,只他却从未怀疑。”李成意笑着说,“闻致他,喜欢明姑娘呢。”
一阵风吹来,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躲在脸颊上,先是一片两片,而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明琬抬头一看,下雪了。
叛军突袭发生在凌晨。
明琬伏案浅眠,从睡梦中惊醒,只见帐外一片火光连天,整个帐篷都被火光映成了诡谲的金红色。她心下一惊,匆匆撩开帐帘一瞧,霎时被迎风吹来的浓烟呛得猛咳起来。
有人烧了粮仓,营中喊杀冲天,一片混乱。
李成意派了人来救她,谁知还未跑出营帐,那几名前来营救的士兵被流箭射中,死的死,伤的伤,明琬和汉军冲散了,身后百十名突厥骑兵穷追不舍,正在大肆砍杀沿途落单的汉人。
正危机之时,只见一骑拍马而来,背负大弓,手持长剑,竟是单枪匹马于突厥包围中突出一条血路,径直朝落单的明琬奔来。
烽火狼烟,焰色赤红,那一瞬仿佛横亘了生死般漫长。明琬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随即马背上的银铠小将俯身弯腰,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的手,用力将她拉上了马背,与此同时一支羽箭擦着他的鬓角飞过,在他俊美清冷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一切,只是发生在眨眼的一刹那。
“你怎么……来了?”马背上,明琬的声音被颠得七零八落。
“雁回山果然有鬼!还好我提前派出沈兆的小队埋伏在山背后,林晚照想串通突厥人螳螂捕蝉,殊不知我黄雀在后,包抄了他们那一万伏兵。林晚照倒也有几分脑子,知道来烧我的粮草,我只能派兵回援……”
闻致沉稳的呼吸撩在耳畔,嗓音低而冷,咬牙道:“李成意那个草包!老子走前千叮万嘱,他还是连个女人都护不住!”
明明尚在逃亡,明琬却有种莫名的安定,仿佛只要听到他那清冷倨傲的嗓音,一切心惊焦灼皆可化险为夷。
然而闻致孤军突围,到底寡不敌众。
马匹中箭倒在山道上,摔下马背时,闻致下意识将明琬死死护在了怀中。天旋地转间,剧烈的颠簸一阵接着一阵,内脏像是要被挤出胸腔,不知过了多久,闻致搂着她撞上一座小土丘,闷哼一声,翻滚才停下来。
好在下了一场大雪,山谷间积雪颇厚,才不至于被嶙峋的碎石刺死在摔滚下悬崖的途中。
明琬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时,闻致还搂着她没撒手,脸颊无力地垂在她的颈项处,不知是死是活。
明琬慌了,挣扎着从他怀中爬出,将闻致翻过身仰躺着,手搭在他的脉搏上,尚能察觉到些许脉象。她呼出一口霜白的气,紧张地朝悬崖上看了眼,拍了拍闻致双眸紧闭的脸颊,焦急道:“世子……闻致!醒醒!”
凄寒的雪色照耀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闻致的鼻腔中淌出一线猩红的血色。
他受了内伤。
明琬心中揪疼,又急又怕,眼眶霎时红了。她不敢轻易搬动闻致,又怕追兵下来,只能掐了掐他的人中,低声道:“醒醒,闻致,没有你我不行的,醒来呀!”
闻致眼珠微动,忽的扭头咳出一股淤血,喘息着睁开眼。
明琬大喜过望:“闻致,你没事吧?哪里疼?能站起来么?”
“我……昏了多久?”闻致捂着起伏不定的胸口,薄唇上满是喷溅的血色,触目惊心。
“约莫半刻钟。”
“必须马上走……”
闻致撑着雪地,试图起身。忽然,他眉头一皱,僵住没动了。
明琬紧张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向前搀扶道:“你有内伤?是肋骨处疼么?若是肋骨断了,需马上处理,否则断骨极易刺伤心肺……”
话还未说完,闻致不知为何生气,用力推开了她。
他没有控制好力度,两个人都摔在了雪地里。
明琬愣了,慢慢搓了搓被小石子刺破皮的掌心,问道:“你怎么了?”
“你走,马上离开这。”闻致低着头不住喘息,额前散乱的发丝垂下,遮住了他微颤的眼睫。从明琬的角度,只能看见他高挺的鼻梁和染血的薄唇,“趁着雪还没停,一直往南去平州关,沈兆会在那里接应。这场雪会盖住你的脚印,若日夜兼程,有机会摆脱突厥的追击……”
“那你呢?”明琬再次试图向前,却被闻致一个眼神制止。
她从未见过这样决然又复杂的眼神,像是喷涌的火,像是凝寒的冰。
“还不明白吗?你留在我身边,只会拖后腿!”闻致绷紧下巴,冷漠道,“滚吧,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
明琬没有动,只是看着他。
许久,她轻声问:“是伤到腿了吗?所以你赶我走,是不想拖累……”
“没有的事。”
“那你站起来给我看。”
“你走不走?”
“不走,我是大夫,不能对伤患坐视不管。”
“明琬!”
“没有你我走不出去的!闻致!”
明琬忽的扬声打断闻致,眼泪瞬时落下,在夜光中滑出一道明显的湿痕。她声音抖得厉害,几乎串不成声,颤声道:“我不会走的,你救我一次,我还你一次。”
“你是傻子吗?听不懂人话?我让你走啊!我的腿动不了了!”闻致破罐子破摔,压抑着怒火,垂首坐在雪地中急剧呼吸。
明琬沉默着伸手,沿着闻致笔挺的小腿轻轻按摸,闻致闷哼。
“左腿好像骨折了,需要接骨固定……”她垂首认真道。
“傻子……”一声恨铁不成钢的低骂。
“右腿能动么?好像骨头没问题。”
“傻子傻子!”
明琬抹了把眼角的泪,强作镇定道:“骂我也不会走的,世子省省力气吧!我就是要救你,要你一辈子都欠着我的恩情,将来我好一点一点向你讨回!”
下一刻,她被大力拥进一个带着血腥气的怀抱,紧紧地,像是要将她胸腔中的空气尽数挤出一般。
如果不是闻致的手臂在微微发颤,明琬几乎以为他是要谋杀。
作者有话要说:文明CP的故事还有一章就结束啦!
接下来是李绪和小姜的平行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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