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七夕(1 / 1)

一个人身居官场高位,言行举止多少会变的,即便自己不想变,环境也会逼着他变。

譬如要是放在从前,闻致从来不会说出“也可用别的偿还”这样一本正经的话来。而那“别的”,明琬昨夜已经初步领教,还未进行到最后已是难以消受,真弄起来怕是得血流成河。

她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数着大大小小的碎银,朝闻致道:“这里有四十两银子,你先收着,余下的钱以后我会慢慢还你。”

闻致看上去不太开心的样子,没有收明琬的银两,淡然道:“我说了,不用你出。多年来我并未给你置办过什么,这座院子就当送你了。”

“不一样的。闻致,你不欠我什么,不必事事想着‘补偿’,否则我总觉得像是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究难安。”

“你非要分得如此清楚?”

闻致皱眉想了想,又很快松开。想到什么似的,他神色松了松,伸手从那堆碎银中拿走一两,轻轻握在掌心道:“既如此,先收一两利息,余下的就当做继续聘你的诊金。”

这怕是全长安城最廉价的利息了。

明琬瞠目结舌,半晌反应过来,狐疑地眯眼笑道:“首辅大人故意的吧?如此一来,我半辈子都要‘困’在你身边了。”

“是。”闻致大方承认了,抬起深邃幽黑的眼道,“小明大夫没得选。”

那眼中蕴着极浅的笑意,让明琬情不自禁想起昨夜他俯撑在在自己身上时,也是用这样一双侵略性极强的眼望着自己,摄魂夺魄。

明琬忙垂下眼避开了视线,佯做研究需要采办的药柜药杵等物。

见明琬没再说话,闻致又看了她一会儿,才将视线落回自己的公文之上,执笔书写着什么。窗边的阳光铺展在他的笔尖,下笔行云流水,留下落拓不羁的墨痕。

七夕节前,药堂已基本布置妥当,明琬招了几个药生和伙计,也不知闻致用了什么手段查了一番,而后才首肯道:“这几人,都可以放心用。”

闻致说可以放心,那必定就是能放心了,如今万事妥当,便定了七夕那日开张。

明琬开药堂本就是为了积攒经历,药材皆是货比三家后用最好的,并不为商贾挣钱之道,于是开张之日并未大张旗鼓,只是象征性地放了几串炮竹,吩咐伙计们各司其职,又教会药生们如何辨别整理药材,便趁天黑前回了对门的府邸。

闻致这处地点选得极佳,明琬只需横穿一条清幽的街巷便到了闻府后门,不过几丈远,又有侍卫守着,可以省去诸多麻烦。

往厅堂行去,府中仆役正踩着梯-子挂点燃的灯笼,因为过两日便是青杏和小花的大婚,窗扇和门扉上俱是贴了大红喜字,衬着嫣红的灯火和昏暗的暮色显得格外喜庆。

明琬情不自禁地顿住脚步,朝用细长钩子挑挂灯笼的仆役们道:“左边来一点,有些歪了。”

正说着,身后蓦地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明琬。”

明琬回身,只见闻致一身黑檀色常服,发髻以木簪半束,映着暮色和暖光负手而来。

“闻致?是要吃晚膳了么?”明琬神色轻松,笑着道。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是会发光,是令闻致着迷的温度。以前他一直以为只有掌控在手中的东西才是安全的,明琬只需按照他的布置按部就班地生活便好,却忘了有些人注定向阳而生,如今看来,偶尔有点意外之喜作为调剂,似乎也勉强不错。

他将自己的心动与安然藏在眼底,于明琬面前站定,看了眼渐渐黑暗的天色道:“今晚七夕,不在府中用膳,带你去望月楼。”

明琬眼中一亮,而后又显出几分踟蹰来,犹疑道:“说实话,我如今有些杯弓蛇影,不若在府中拜月来得太平。”

“上次是临时决定,故而疏忽,今夜已提前准备,不会有事。”闻致淡然道,“小花他们也去。”

这次并未用闻致常用的那辆马车,而是换了辆新而简朴的,一路便衣出行,混在车水马龙的长安夜景中,丝毫不起眼。

到了望月楼,小花打包了两份点心,朝落座的闻致与明琬笑道:“闻大人,嫂子,我带青杏去买些宵食,你们慢慢吃,不必等我们!”

说罢,他牵着青杏的手一溜烟儿跑了,将偌大的厢房留给闻致夫妻。

桌子上有一碗如雪晶莹的奶酪冰糕,上头撒着桂花蜂蜜及些许干果碎,见之诱人,明琬一边以大夫的口吻叹道:“秋日食凉,于脾胃不益。”一边又忍不住连连舀着吃,直到吃了大半碗,身旁的闻致强硬地将她手中的冰食碗取走,换上一盏山药汤推过来,告诉她,“你喝这个。”

山药养胃,但明琬不爱喝。她只抿了一口便悻悻放下了勺子,皱眉道:“有些许寡淡,不好喝。”

闻致放下沏茶的壶,盯着明琬嘴角片刻,随即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侧首在她唇上落下一吻,似是片刻释放的情动,又好像只是为了尝一尝她唇上沾染的味道。

明琬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放开手坐直身子,疏冷端庄地评论道:“我倒觉得,汤味不错。”

若非看到他薄红的耳廓,明琬险些就要信了他的鬼话。

窗外月华如洗,华灯绵延,方才的一吻仿佛蜻蜓点水,在彼此心间留下一圈荡漾的涟漪。

明琬掩饰般喝了一口汤,想起什么,她满身乱摸了一番,而后从怀中找到一只玄青色的绣花香囊,递至闻致面前道:“对了,这个给你。”

闻致神色微动,接过那只香囊摩挲片刻,低低问:“你绣的?”

“……”明琬调开视线,心虚道,“我不会做女红。”

闻致垂着眼,清冷落寞的脸色。

明琬忙补充道:“但里头的草药包是我做的,昨日才新配好的方子,你疲乏时便闻一闻,能安神解乏。你知道的,我只会做这些。”

闻致神色回暖,嗅了嗅香囊,随即皱起眉。

明琬眼中划过些许笑意,吟吟道:“初闻有些不习惯,但是疗效极好的,我已自行试过了。”

“嗯。”闻致应了声,不加迟疑,立即将香囊挂在了自己腰上。

但有些心病,是难以仅凭药物舒缓的。明琬清楚这一点,只能慢慢来。

街上有人在表演傩戏,驱邪纳福,吞刀吐火,热闹声连高楼之上都能听见。晚膳快用完时,小花和青杏掐着时辰归来了,各自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还有几个凶神恶煞的傩戏面具。

小花分给闻致和明琬一人一个,又将其中一个憨厚圆脸的面具往青杏面上比了比,打趣道:“你们瞧,这张小圆脸像不像我家杏儿?”

还真有点像。

“我的脸哪有这么胖!”青杏不服气,一跺脚朝明琬告状,“小姐,你看他!”

“没说你胖,多可爱!”小花明知青杏会生气,但仍忍不住逗她,又拿起自己的半截面具罩在脸上,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明琬正看得有趣,忽觉眼前一黑,闻致将一个轻轻覆在明琬脸上,替她系好绳子道:“别动。”

从面具的眼洞下望去,他深邃的眉目间蕴着一抹冷沉的郁色,显是对明琬过多留意小花的不满。

小花都要成亲了,也不知闻致在介意个什么。

“你也戴上。”明琬礼尚往来,替闻致戴好面具。

面具凶恶丑陋,但因他气质绝尘,质感绝佳的黑檀色袖摆垂下,颇有几分天人下凡之姿。

“既是都戴上了面具,谁也不认识谁,不如我们一起去街上走走?”小花兴冲冲提议道,“瓦肆间有猴戏和杂耍,那猴子还会作揖讨钱,太有趣了!”

明琬没有立即应允,望向一旁的闻致:“你累不累?”

面具下,闻致清冷的嗓音传来,起身道:“走吧。”

上一次和闻致并肩行在灯火璀璨的街市之中,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闻致十九岁,腿还未好,明琬推着轮椅带他闲逛,他送了她一盏琉璃灯,还在车中吻了她,事后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不认账,气得明琬不行。

现在想想,当初的愤怒与委屈已被时间冲刷得极淡,几乎没留下多少痕迹,唯有此时的温暖安宁如此清晰。

乔装过的侍卫不近不远地四散跟着,小花和青杏在身后打情骂俏,不知小花又做了什么,青杏气得软乎乎喝道:“花大壮!你等着!”

路边赤膊的汉子饮一口烈酒,对着手中火把“噗”地一声,扭曲的火舌直冲五尺多高,吓得围观之人“嗬”地一声连连倒退,拥挤的人群撞在一起,那顶碗的杂耍艺人失了平衡哐当哐当摔碎两摞瓷碗……

明琬被挤得难以前行,却见一旁的闻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在路边檐下伫立片刻,等到骚乱的人群平息,这才继续牵着她前行。

两人的手指握在一起,便再也没松开。

见有人在飞天画桥上放织女灯,期望天灯能将他们白头偕老的愿望托给天上的仙人。明琬见了,便停下脚步仰首道:“杭州多水,纸灯并非放往天上,而是搁在河中,一片烛光印水,也别有一番风味。”

“你去过?”闻致问。

明琬丝毫不设防,诚实道:“去过两次。”

“和谁?”闻致的嗓音已沉了下来。

明琬察觉到了危险,将面具往头顶一掀,挑眉看他。

还未说话,闻致手下用力,将她拉入一旁的小巷中,顺势将她抵在墙上,圈在臂中,俯身看着她警觉道:“是不是那个姓章的?”

明琬伸指敲了敲他的面具,叹道:“我就不能和小含玉去么?”

闻致蓄势待发的身形稍稍放松。巷口的光透过来,他掀开面具的一角,微微朝她凑了凑,似乎想吻她的唇。

明琬闭上了眼,然而等了许久,闻致只是伸指在她唇上按了按,嗓音中带着极难捉摸的笑意,低声道:“听话,走罢。”

说罢,还真放开她走了。

直到去画桥放织女灯时,明琬都不想和闻致说话。

也不知一旁的小花在织女灯上写了什么,青杏红着脸要打他,小花笑着松手,天灯立刻飘飘荡荡升腾而起。青杏也顾不得闹他,手搭凉棚遮在眉间,仰首道:“哇,好高啊!”

明琬也放了灯,闻致问她:“所许何愿?”

明琬忘了自己还在生气,倚在画桥雕栏之上,懒懒看他:“你想知道?”

闻致望着她。

明琬转身道:“不说话就算了。”

“想。”闻致立刻道。

明琬总算扳回一局,忍着笑道:“你同我回去,回府我就告诉你。”

闻致腿疾时常复发,就算难受也会隐忍不说,今晚走走停停逛了一两个时辰,明琬估摸着快到他的极致了,便拉着他找到小花,安排好马车,入了闻府,一路将他拉去了僻静的神堂之中。

神堂中除了供奉闻家的列祖英灵,一隅的长明灯下还有明琬爹娘的灵位。

闻致有些怔神,定定地望着明琬,不明白她为何带自己来这。

明琬抿唇一笑,看了闻致片刻,而后在父母的灵位面前扑通跪下。

“明琬!”闻致微微睁大眼,皱眉道,“你作甚?”

“你不是想知道,我借织女灯许了什么愿么?”明琬眼中映着长明灯的火光,一字一句道,“阿爹生前最担心我们这桩姻缘不能善终,担心我受欺负,但我想告诉他,我此生注定只能和这个叫‘闻致’的男人纠缠到老了,别人都无法再使我动情!只能盼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多多庇佑……”

话还未说完,明琬已被闻致拉了出去。

闻致将她拉入厢房中,随即关上门将她推至榻上圈住,目光灼灼地问:“明琬,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以前难以让你爹喜欢,是我之问题,何必说这些让他魂魄难安……”

明琬道:“我喜欢就够了,谁叫我临死前都惦记着你。”

“不许说那个字!”闻致打断她,低沉笃定,“明琬,你不会死。”

“闻致,我这人素来如此,走得决然,也爱得纯粹。”明琬轻轻环住闻致的脖子,道,“我既答应要与你重新开始,必是全心全意,你不必时刻紧张……唔!”

闻致堵住了她的唇,凶狠而野蛮,腰上的手臂紧紧箍着,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侵略性。明琬感觉自己肺腑中的空气都快被挤出来了,只好唔唔挣开,喘着气瞪他:“你想杀了我么,首辅大人?”

闻致墨色的眸中翻涌着诸多情绪,将下颌抵在她的肩头,带着沙哑的情动低低道:“真想让你,永远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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