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致站在往来招呼的宾客间,注视着远处被女眷包围的明琬,看着她时而倾身询问,时而伸指切脉,举止从容自信,偶尔笑弯了眼睛,是从未有过的洒脱明朗。
她不知道,昨夜闻府的灯火彻夜不息。
“我不知该怎么做,丁叔。”书房中,闻致的面色少见地彷徨,“我心里有很多话,可是说不出来。”
丁叔望着眉间沉郁的闻致,语重心长道:“阿致呐,听丁叔一句话,你不妨试着相信夫人,莫要像盯犯人似的时刻担心她逃跑。你想想,五年前你身患重疾、声名狼藉,她尚且能爱上你,现在的你总比五年前要好吧?那夫人有什么理由不会喜欢你呢?只是你越抓得紧,便越会激起她过往的记忆,越会将她推开……夫妻嘛,若是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谈何走远?”
闻致眸色明暗不定,良久轻声道:“丁叔的意思是?”
“不妨试着放松些。”
“她会走的,丁叔。她讨厌我。”
“不会的,她若真厌你至极,就不会回来,她难道缺你这几两诊金?”
丁叔叹道,“你想呀,夫人现在举目无亲,唯一的依靠就是你。她身为弱女子悬壶济世,选的路已是艰难,若是连你都不支持她,那她对你还有何期待呢?”
“我并非不支持,只是不愿她对谁都这么好。丁叔,你可知道,每个靠近她的男子,我都嫉妒得快要发狂……我控制不住。”
“可是阿致,人是你追回的,这些问题你难道未曾想过?大概夫人是觉得你只愿意接受你想接受的,不愿接受的就自行替她决断剔除,缺乏沟通,夫人她真正介意的兴许就是这些吧。”
丁管事指了指案几上的糕点,示意道:“就像是她想要豆糕,而你却硬塞给她一块酥糖,出发点虽好,却并非是她想要的。丁叔知道你在努力,知道你的苦衷,只是从夫人的心思来说,重归于好如同治疗疾病,下猛药不如对症下药。”
“阿致,夫人她常与我和小花谈论你,话里话外并非全然无情。你们之间,就只差最后一把火啦。”
……
郡公府树荫浓密,紫薇花下衣香鬓影,纨扇轻摇,一派言笑晏晏的和乐之景。
明琬一一给那群贵夫人答疑问诊,有些不愿让外人知道自己隐疾的,便写了纸笺悄悄递与明琬,与她另约时间上门问诊。如此直到宴会开始前,明琬方从中脱身,在花荫下寻了个女客席位坐下。
谁知刚入座,便听见隔壁席位上传来一个清灵的声音,轻嗤道:“你真可怜。”
明琬扭头一看,是张明艳熟悉的面孔——鄱阳郡公的孙女,乡君萧元乐。
明琬颔首问礼,对萧元乐方才的轻嗤感到莫名,莞尔道:“乡君所言何意?”
“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看不出来?”大概是祖父寿宴的缘故,萧元乐今日并未穿戎服,而是一身鲜妍的红裙裾,挽着端庄的鬟发,朝远处聚在一起闲聊的士族夫人们抬抬下巴。
明琬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贵妇们三三两两聚集,以扇掩唇窃窃私语,时不时偷偷朝明琬的方向望上一眼。
“方才闻致当着众人的面引荐你,羡煞一片妇人,你一定很感动吧?”
萧元乐以指尖绕着腰间的香囊穗子,挑起柳眉,一副“我什么都懂”的样子,“你瞧,那些眼高如顶的官夫人明面上羡慕你、奉承你,说你是女扁鹊在世,一转身换副面孔,还不知如何在背地里编排你呢!她们不过是攀援寄生的藤蔓,倒瞧不起你这棵独挡风雨的野草……”
萧元乐虽然总是一副倨傲的神情,但言辞中隐隐抱有不平之气。若是忽略她将自己譬喻成“野草”这点,姑且算得上是面冷心热。
明琬暗中揣摩她的来意,端起茶盏浅抿一口,而后道:“嘴长在别人身上,说几句碎话伤不了我分毫,纵使她们心中再多不满,也照样得求我为其诊治。如此看来,她们岂非比我更可怜?”
“你真是笨死了!”萧元乐焦躁起来,皱起眉头看明琬,“你知道那些后宅妇人如何说你吗?她们说,当初你嫌弃闻致是个残废,利用他救出你爹便弃他而分居;如今他病好了,当大官了,你又眼巴巴地回来,是个嫌贫爱富的势利小人!哼,男人总是没错的,错的都是女人,更可怕的是竟然连女人自己也这般认为。好像只要一个人玩弄权术,当了大官,人们就能原谅他所有的罪孽。”
明琬顿神。她与官夫人们并无交集,竟不知长安的妇人是如此看她。
萧元乐冷笑道:“一个曾经声名狼藉的‘病罗刹’,真会那般痴情无瑕?傻子才信!如果我是你,我定要将他老底兜穿,让他也尝尝被千夫所指的痛,方能解恨!”
这般愤世嫉俗,明琬仿佛看到了自己年少时的影子。她认真地想了想,而后道:“说实话,报复闻致并不能让我快乐,我为何要做痛苦自己,娱乐他人之事?何况感情本就难分对错,两人之间的家事,没必要呈给别人指指点点,闻致也并非像乡君说的那般十恶不赦。乡君谈吐不凡,应该比我更清楚大局,内斗可不好。”
“你还在帮他说话?”萧元乐瞪着丹凤眼道。
明琬道:“不是帮他说话,是事实。”
横亘在她与闻致之间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国恨家仇。
“所以说,你真可怜。”萧元乐一脸怒其不争的神情,虚着冷艳的眼骄傲道,“就算你们都忘了他曾经做了什么,我也会永远记得。因为在很久以前,有位少年因他死在了雁回山,我再也找不到……那般待我好的人了。”
萧元乐前脚刚离席,闻致的身形便出现在了明琬面前。
“她和你说了什么?”闻致站定道。
“没什么,就随便聊聊。”明琬见闻致过来,好奇道,“你不去谈经论道,过来作甚?”
“时弊枯燥,来透透气。”闻致骨子里带着疏离和高傲,并不喜欢附庸风雅,见明琬独自坐着,便问,“你呢?可还适应?”
明琬“唔”了声,托着下巴道:“我只会施针问诊,不会巧舌如簧,刚揽了几桩病人的生意而已,别的可不能给闻大人长脸了!”
觉察到她心情尚可,闻致神色稍霁,过于冷峻眉目也平和下来。
他俯身,背映着一簇繁盛的紫薇花,朝明琬低声道:“正巧,我亦不喜虚与委蛇。不若我找个借口提前离席,一起去湖上泛舟?”
明琬诧异抬眼,这样的闻致温柔得近乎陌生。
她眯了眯眼,绯色的唇扬起,轻声道:“好啊。”
因为席上提前走,闻致少不得自罚几杯,这才成功得以脱身。
出了门,在后巷处找到了闻府停放的马车,小花歪身倚在车门处打盹,迷迷瞪瞪掀开一只眼皮,见到闻致和明琬一袭盛装并肩而来,便瞬间清醒,跳下马车道:“怎的这么快就出来了?”
“去曲江池。”闻致淡然吩咐,然后踩着脚踏上了马车。
上最后一级木阶时,他身形忽地一跄,身后的明琬眼疾手快地搀扶了他一把,问道:“怎么了?”
闻致扶着明琬的手缓缓站直身子,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而后很快松开,竭力平稳道:“没什么。”
起风了,道旁的林木哗哗作响,似有雨水将至。
明琬不禁有些同情尚在郡公府宴会的客人,待会儿还不知该淋成怎样的落汤鸡。正想着,忽闻闻致低沉的声音传来,“明琬,你可以继续行医,不论市井平民,亦或是高门大族。”
马车内有些燥热,明琬撩开车帘一角通风,抬眸看他。
闻致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像是在等待一个裁决,“这样,你可会开心些?”
微风拂动明琬鬓角的发丝,她垂下眼盖住眸中的笑意,尾音上扬道:“近日种种,我想知道,是哪位高人让你开了窍?”
“没有谁。”被戳破的闻致调开了视线。
他不说明琬也能猜到,无非是丁叔或是小花,这两人都快赶上谋士军师了。
一阵凉风乍起,有哒哒的雨点打在车壁上,明琬从车帘的缝隙中往外看了眼,只见满街行人狼狈举袖挡雨,四处奔跑。
“下雨了。”明琬轻叹一声,“要不,我们打道回府吧?”
“雨会停的。”闻致笃定。
明琬知道他做的决定素来不轻易更改,便搁下车帘,顺其自然。
马车停在了湖边,雨水击打着田田莲叶,在湖中荡开细密的涟漪,满目烟波浩渺,整座长安城都被笼罩在深重的雨雾之中,泼墨似的壮观。
明琬听着雨声,视线久久停留在闻致微白的面色和紧皱的眉头上,忽而问:“你最近终日繁忙,又兼雨天,是否腿又疼了?”
闻致怔神,袖中紧攥的手指下意识松开。
回想起方才闻致上车时的踉跄,明琬已猜到他定是忍了许久,便卷起袖子蹲身道:“你别动,我给你按按。”
她总是这样,不管身处何时,但凡闻致稍有不适,总是第一个察觉。
这样的温暖,是十八岁时的他日日都拥有,却弃之敝履的。如今想要找回,却只能摸一把回忆的温度,期望她对自己还留有一丝的情意……
哪怕只是一点点,他都绝不会再放手。
“阿琬。”他唤,很轻很沉的声音。
“……嗯?”明琬掀开闻致的下裳,搓热自己的手覆在穴位上推拿,从鼻腔中低低应了声。
闻致却不再做声了。
明琬久久没有等到下文,遂抬首疑惑望去,而后怔神。
车外雨声哗哗,闻致幽黑的眸中仿佛映入了长安骤雨。他沉默,高大,不可逾越,他将所有的眷恋与深情都写在了眼睛里,那眼中沉甸甸的分量,令明琬的心也跟着潮湿起来。
“你睡会吧。”明琬放缓了手上的动作,没有戳破他此时的心思,只轻轻一笑,“等雨停了,我再叫你。”
闻致睡着了,屈指撑着太阳穴闭目,连睡姿都是如此端正。
等到他睡梦中的眉头稍稍舒展,明琬才转了转酸痛的脖子,揉着手腕坐回他的身边。腿麻了,有些不舒服。
雨声渐小,天色越发黯淡。
小花不知去哪里避雨了,只有几个侍从戴着箬笠,还兢兢业业地守在车旁,像是几座冷硬的石雕。马车前挂起了灯笼,两点微光映着地上的水洼,荡碎橙黄的暖光。
明琬正望着曲江池畔初上的灯火出神,便见身侧的闻致蓦地睁眼惊醒,稍稍坐直身子,望着趴在车窗上极目远眺的明琬,脸色略微苍白,似乎在努力辨别什么。
“怎么了?”明琬被他这副样子惊到了,定了定神,轻声问,“做噩梦了?”
闻致淡色的唇动了动,盯着明琬道:“你方才,说话了吗?”
明琬心中一震。
她也看着闻致,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但她将情绪隐藏得很好,仅是一瞬复又挂起笑来,若无其事道:“我方才说,雨停了呢。”
闻致果然长松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也渐渐恢复了血色,侧首望着窗外道:“嗯,雨停了。”
风撩动车帘,潮湿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只见曲江池水涟涟,莲叶飘香,一轮圆月挂在黛蓝的夜空中,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明镜,亮得出奇。
曲江池对岸放起了烟火,突兀却壮阔,空中的荼蘼与水中的倒影遥相呼应,美丽得不似人间。
明琬正思索谁家这么无聊,在刚下过雨的天气放烟火,却觉手上一暖。
闻致握住了她的手,眸色在晦暗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深沉,映着烟火的光,也映着她的脸,问:“舫中有淮扬菜,吃么?”
或许是此刻他的眼神太过朦胧深邃,睡后的嗓音还带着撩人的喑哑,明琬颔首道:“吃的。”
画舫中,一片吴侬软语,金碧辉煌。
雨后略微湿热,趁着上菜的间隙,明琬去甲板的回廊下听琴赏月,却与迎面一艘富丽堂皇凤头画舫打了个照面。
对面画舫显然是被包场了,除了歌女琴师之外,还有一位年轻的女子在凭栏而望。过于浓烈的灯火模糊了她的脸庞,但明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姜令仪。
明琬下意识抬手,欲同姜令仪挥手,却见身后一只长臂伸来,按住她的手压下,将她拽入身后紧紧护住。
闻致站在灯火下,目光如刃,侧颜冷峻无比。
明琬这才发现,姜令仪的身后还站着一人,因为在拐角的阴影处,故而她方才并未看清楚。
那是李绪。
姜令仪大概也认出了对面的明琬,身形一僵。她并未同明琬打招呼,而是转身就走,窈窕的身姿如一抹幻影散去,很快消失在璀璨的琉璃灯火下。
李绪则多站了会儿,不知是否错觉,明琬总觉得有一抹阴凉的视线投射过来,像是毒蛇蛛网缠缚。
不稍片刻,李绪收拢骨扇,追随姜令仪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花·烟花搬运工·大壮:首辅身边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今天状态前所未有的差,在电脑前坐了六七个小时,我尽力了,感情流太费心神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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