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客房内,官差领着一名背着药箱的医者匆匆入内,躬身禀告道:“诸位大人,大夫已经带到。”
“快快有请!”忐忑了一整宿的户部主事忙起身,朝里间纱帘后坐着的一个修长高大的身影道,“闻大人,大夫来了。”
纱帘后的人影动了动,伸出修长干净的指节,轻轻挑开纱帘的一角,露出半边清俊的面颊来。
刘大夫还是第一次有幸面见京城来的大官,不由紧张局促,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乍然见到那位“闻大人”的半边脸,更是惊讶不已。
他不曾想这位大人物竟是如此年轻俊美!
但这位闻大人看到刘大夫这张皱巴巴的老脸,似乎略微失望,目光沉了沉,又放下了纱帘,嗓音低沉有力道:“请。”
刘大夫做了揖,方挨着凳子边沿落座,将号脉用的小垫枕搁在案几上,仔细抚平褶皱道:“敢问大人何处有恙?”
一旁的小花道:“不必把脉了,大人手臂被箭矢擦伤,需包扎止血。另近日阴雨连绵,大人连夜奔波,腿疾复发,还请大夫开些驱寒散痛的药,使其尽快行动自如便可。”
刘大夫连声道“是”。处理完伤口,他复拱手道:“小人冒昧,还请撤开帘子,细细观察大人的腿伤方可定论。”
待碍事的纱帘卷起,露出闻致的全貌,刘大夫方知此人是怎样气质卓绝的神仙人物!
刘大夫伸手去按闻致的双腿穴位,谁知才刚触及衣裳下摆,闻致便挪开了腿,猝然睁眼,生出一股睥睨尘世的凛然气度来,教人不敢直视。
小花知道闻致讨厌生人的触碰,便清了清嗓音,压低声音道:“大人暂且忍一忍。”
闻致这才皱眉闭目,忍着反感任由老大夫的手按在膝弯的委中穴上……手法粗重,一点也不似明琬那般力度舒适。
思及明琬,闻致虚睁着眼,问道:“先生可有听过,一位姓明的女大夫?”
刘大夫已收回按摩的手,正在凝神思索药方,答道:“世上女子为医者本就少,能成为正经大夫的更是寥寥无几,苏杭一带的医婆小人都认得,只是不曾听过姓明的……不知大人说的这位,约莫是何年岁?”
闻致道:“双十年华,擅长针灸辨药。”
刘大夫笑了:“可巧,双十年华的女大夫小人倒是遇见了一位。”
闻致黑沉的眸子亮起些许光泽,立即道:“当真?”
“只是那位夫人……”
“……夫人?”
见到闻致的神色几经变化,刘大夫稍有疑惑,颔首道:“看她的打扮,应该是位夫人而非小姐,年纪与大人所说相仿,医术在年轻一辈中也算得上是佼佼者,只是并非姓明,而是姓张,而且,已是一个半大孩子的母亲了。”
闻致皱起了眉头,沉沉道:“有丈夫?”
刘大夫道:“大人说笑了,没有丈夫,何来孩子?”
听到这,闻致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又恢复了一片墨色的深沉。
待送走刘大夫,小花方瞥着闻致阴沉失落的脸色,心知明琬已经成了闻致求而不得的执念。
这些年来,闻致撑着两条还未痊愈的腿走遍了漠北与江南,无论是何危险的出使任务都愿意去做,并非争权夺势,更多的是想借出使之机打探明琬的下落。
小花有时候也会想,闻致当初但凡会服软退让,又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地步?只是嫂子也是倔,说好的三年,如今四年快过完了还不见踪迹,也不知是吉是凶……
若真是遭遇了不测,那他宁可闻致不知情,一直找下去,方有个支撑他站起来的念想。
想着,小花心生不忍,挠着头干巴巴安慰道:“那个劳什子‘张大夫’,应该不是嫂子。大人还没同嫂子圆房吧,怎么会有小孩儿嘛……”
“闭嘴!”闻致被戳到痛处,脸色更冷了几分。
他坐在帘后的阴暗中,眼睫盛着残烛的光,扶额半晌,方晦涩道:“有时候,我真恨她……”
但更恨的,其实是自作聪明的他自己。
仅是片刻的沉寂,闻致从往事中挣脱,低声吩咐:“把人都请过来,查账。”
“大人,还是歇会儿吧。”小花欲言又止,“现在天还未亮,你这伤也……”
“少废话。多耽误一刻,便多给了他们喘息之机。”闻致幽幽睁眼,望着臂上包扎好的绷带冷冽道,“他们既是敢行刺京官,说明贪墨之财必定数目庞大,不抓紧时辰,怎么对得起今夜的这份大礼?”
下雨了。
天蒙蒙亮,明琬拖着疲乏的身躯,顶着豆大的雨水一路奔回了小巷尽头临时租住的客舍。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明琬穿过养了睡莲的庭前小院,站在正厅的檐下抹去下颌的雨水。正厅的椅子上,一位身穿杏白束袖武袍的男子仰躺在摇椅中,手挽长弓,双腿交叠踏在凳上,脸上盖着明琬未编写完的药经手稿,大喇喇睡得正香。
明琬叹着气将他脸上盖着的手稿拿开,唤道:“四百少侠,起来了!”
章似白倏地弹起,见到是明琬,这才揉了揉迷糊的眼睛,打着哈欠道:“你怎么才回来啊,张大夫!”
明琬坐在竹椅中,将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方疲倦道:“别提了,昨天半夜来了个孕妇,忙了半宿,后来又听说有个什么大官儿遇刺了,让我去治伤。我是实在走不动了,好在刘大夫主动请缨,这才替了我去……”
“张大夫,你莫不是傻?给大官治伤,光是赏钱就够生活一个月了,你倒好,平白被刘老头抢了生意!”章似白很是为明琬打抱不平,“刘老头也真是的,平日倚老卖老也就罢了,还从后辈嘴中抢食,忒不要脸!”
“看病治人又不是做生意,计较这些作甚?”明琬问道,“含玉还在睡?”
一提起明含玉,章似白就头疼,苦着俊秀的眉眼道:“你家这小祖宗,昨夜哭着要阿娘,哄了半个时辰才好,折腾死我了。”
“多谢了。”小含玉的确很粘人,明琬歉意笑笑,“要不,留下来吃个面再走?”
章似白忙摆手道:“面就不必了,你这双手配药还可以,下厨却是要毒杀人。”
明琬讶异,不服气道:“也未必这般难吃吧,当初我给闻致……”
闻致的名字脱口而出,令她有片刻的恍神。
当初她给闻致做了三个月的药膳,闻致每日都吃光了,当时明琬还特别开心,觉得自己在庖厨方面简直天赋异禀。现在仔细想来,闻致似乎每天都是皱着眉一口一口吃完的……
莫非,自己的厨艺真的有那么糟糕?
可是,闻致那么挑剔的一个人,为何从未提及过?
对于自己做的饭菜,明琬是尝不出好坏的,何况这些年她也极少动手劈柴下厨,帮工的药铺里有厨娘,不在药铺时,就去街边面摊上。不管在何方,大夫总受人敬重,维持生计绰绰有余,倒也没受多少苦。
章似白见她出神,还以为是在为“厨艺差”这事儿介怀,便弯着桃花眼道:“罢了罢了,你替我娘治好了眼疾,我帮点小忙不在话下,都是朋友嘛,何须计较那么多?走啦!”
他走到门前,又顿住,看着手里的弓愣了一会儿,又折回来在桌上桌下四处翻看。
明琬莫名道:“四百,你在找甚?”
“奇怪,我的箭筒怎的不见了?”章似白皱眉摸着下巴,念叨道,“明明昨夜我还拿在手里的……”
“……”明琬对他的傻病见怪不怪了,淡然地指了指他肩上,“不是在你肩上背着吗?”
章似白低头一看,箭筒的牛皮带子果然歪歪扭扭负在肩上。他自己也给逗笑了,清秀的脸上满是窘迫,连声道:“嗐,睡懵了睡懵了!”
又过了几日,钱塘江的洪灾基本褪去,明琬便收拾了东西,备上马车,带着小含玉搬回城郊竹林居住,那儿静谧秀美,最是方便潜心编写阿爹留下的药经。
等忙完了药经的编撰,不知是否该回长安去做个了结……她不能总是占着他的正妻之位,未免太过自私。
又或许,闻致早已当她死了,贸然出现,怕是会搅乱他得来不易的安宁。
挣扎了许久都没能拿下主意,明琬忍不住捏了捏怀中的明含玉,喟叹道:“若是你姜姨在就好了,她一定有很多主意。”
说起姜令仪,为何最近写往徽州的信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明含玉并不知明琬在苦恼些什么,黑溜溜的眼睛望着窗外,小声道:“娘亲,我可不可以吃糖葫芦?”
明含玉从前其实不唤她做“娘亲”的,而是叫“姨”,只是去年受同村小孩儿排挤,说她是没爹媚娘的野孩子,她方明白正常的小孩儿都是有爹娘在身边的,她没有,就哭着回来要……
当时明含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都成了紫红色,章似白担心她咳疾复发,便指着明琬说“这便是你娘”,自那以后,明含玉便改不过口来了。
小孩子最是敏感,约莫察觉到了明琬今日的心不在焉,明含玉又搂住明琬的脖子,软声道:“娘亲不开心,玉儿不要糖葫芦了~”
只要看着小姑娘澄澈的眼睛,明琬便什么烦恼都没了。她轻轻戳了戳明含玉的脸颊,笑道:“我没有不开心。看在小含玉今日乖乖吃饭的份上,就破例买一根。”
明琬叫停了车。
今日不知为何,街上行人极多,都聚集在前方的石桥边,似乎在观望什么。
明琬举着伞挑了一串糖葫芦,问贩卖的大爷道:“老伯,如今大潮已退,他们还在看什么呢?”
“小娘子不知,他们呀并非在观潮,而是在看从长安过来的大官。”说起此人,老伯颇为感慨,一边找零一边絮叨道,“这位大人可厉害着啊!下杭州不过五天,便将官商勾结的小人一网打尽,追回赈灾款项,开放义仓,这才使得杭州灾情迅速得到控制……只是,有多百少姓称赞他,就有多少地头蛇想要除去他。”
明琬听了个大概,好奇地往石桥之上望了一眼,只见阴雨蒙蒙,人头攒动,看不太真切,便只好作罢,接过老伯找零的铜板道了谢,便转身朝马车方向走去。
正此时,石桥上的闻致将目光从冲垮的河堤处收回,缓缓转身。
忽的,他瞳仁微缩,呼吸一窒,视线定格在人群外执着糖葫芦转身的那抹身影……
无比熟悉的,无数次出现在回忆和梦中的身影!
大脑尚是一片空白,他的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几乎下意识推开身边喋喋诉说修堤计划的户部主事,步履匆忙地冲入雨帘中。连日阴雨,他腿疾复发,光站着已是费力,更遑论试图奔跑……
他跑不起来,只能咬牙一步一步朝那背影的方向走去,冷雨泼洒,让他分不清脸上湿漉漉的到底是什么。他跌跌撞撞,不顾众人惊诧的目光,想唤那人的名字,但是嘴唇抖了抖,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还未走上十丈远,不堪重负的双腿剧痛发软,他扶着青石砖墙猛地跪了下来。
“大人!”小花拨开人群冲上来,眼疾手快地搀住闻致,将纸伞往他头上移了移,皱眉道,“大人怎么了?”
“明琬……”闻致喘着气,眼中一片阴雨连天,发红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前方街道,沙哑道,“我好像……看见明琬了……”
他一向是冷傲的,强大的,带着高高在上的睥睨之态,几时在外人面前流露出这般脆弱失控之态?低哑的嗓音,在嘈杂的议论声中显得如此渺茫无助,像是怕惊醒一个美丽的梦般,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小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街上寥寥数人,皆是些散客和商贩往来游荡,并没有明琬的身影。
大概是思念成魔,又产生了幻觉。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幻觉了,就连没心没肺的小花也心疼起这样的闻致来,轻声道:“闻致,你先站起来,我扶你回去休息。”
小花极少有称呼他全名的时候,除非是情难自抑,同情他到了极致。
闻致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前方阴郁蒙蒙的街巷,雨水从他眉眼划过唇边,又顺着干净的下颌滴落,像极了一滴眼泪。但他没有哭,只是缓缓握紧手指,撑着墙一点点艰难站起,挺直了骄傲的脊梁,仿佛依旧是那个无坚不摧的闻次辅。
只有小花知道,他的眼里在下雨。
明琬上了车,拿着糖葫芦逗弄嘴馋的明含玉,马车车轮骨碌滚动,摇摇晃晃,盖住了远方的骚乱声。
长安月下,燕王府。
李绪进了厢房的门,见到桌上一筷未动的饭菜,轻轻合拢黑金骨扇,挥退侍从,缓步走到对窗而坐的姜令仪身后,轻轻拥住了她的身躯。
姜令仪浑身一抖,下意识挣开他站起来,身形抵在桌子边沿,是个防备的姿势。
李绪微怔,随即眯了眯眼,一脸无奈的模样道:“小姜又闹脾气了,是饭菜不合口味,嗯?”
姜令仪看着他,瞳仁都在发颤,咽了咽嗓子艰难道:“我身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燕王殿下利用的东西了,殿下何不大发慈悲放过我?”
“小姜,你又钻牛角尖了。我利用过你是真,爱你也是真,这两者并不矛盾,那些往事皆已过去,我们何不重新开始?就像当初我们刚认识时那般一样。”李绪勾着轻飘飘的笑意,贵气天成,仿佛在做一个美好的设想。
姜令仪声音发抖,问他:“就像当初,殿下处心积虑利用我那般?”
李绪没说话,自顾自坐下,斟了一杯酒抿着,缓缓道:“除了放你走,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他这般深情厚谊的模样,姜令仪却只感觉到了恶心。
她一生腼腆良善,说话都是温声细语,从未恶语伤人,此时却被逼到了走投无路之境,几乎哀求般道:“殿下府中养着那么多美人,即便是想要个玩物,又何须找我?”
李绪沉吟,而后,他仿佛明白了什么,放下酒盏若有所思道:“原来,小姜是在介意这个。”
他的行动一向狠绝,立刻唤来侍卫道:“来人,去把府中的女子尽数发配出府,一个不留!”
侍卫们皆是死士,只听从命令,从不问他缘由。
不到半刻钟,后院便响起了女人们断断续续地哭喊声。
那尖利嘈杂的声音令姜令仪头疼欲裂,她绝望地捂住耳朵,闭上眼,缓缓跌坐在椅子中,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李绪根本,就是个我行我素的疯子!
但“疯子”本人并不苟同,他只是轻轻走到姜令仪面前,俯身将她颤抖蜷缩的身躯一点点强硬打开,揽入怀中安抚地拍了拍,轻声叹道:“那些女人,不过是他们送来的美人计,我从未碰过。你不喜欢,我赶走便是……你看,只要是小姜的愿望,我都会替你实现。”
姜令仪咬唇,红着眼道:“那……我想要你死呢?”
李绪的臂膀一僵,随即绽开更完美的笑意,抚着她的脸轻轻摇首,温润道:“小姜是个大夫,怎能要人性命呢?抱歉,这个我不能答应你,若我死了,就不能和小姜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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