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料到她会突然醒来,闻致的呼吸一顿。
但仅是片刻,唇上微的温软离去,闻致平静地放开了她。
明琬睡意全无,脑子一片空白,已是混混沌沌分不清方才一幕是梦境还是现实。她抿了抿唇,一颗心快要蹦出嗓子眼,脸上一阵又一阵地燥热……
她望着闻致的侧颜,期待他说些什么,哪怕是一个解释,但他只是扭过头望着车窗的方向,侧颜清俊疏离,仿佛方才的所作所为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这长无尽头的静默中,足以让所有鼓动的心绪平静下来。明琬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十分可笑,像是庸人自扰、自作多情的傻瓜。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做了那种事后还如此淡定,真是太过分了!
她抬手覆在燥热的脸颊上,窘迫地垂下头,猜想闻致大概会一辈子装聋作哑,将这个偷吻埋藏在无尽的缄默之中。
直到马车停了,身边的闻致终于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我再试一次。”
明琬茫然抬头。
“我的腿,”闻致依旧没有看她,只垂下眼,仿佛做出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般,轻而缓慢道,“我答应你,再试一次。”
明琬一时百感交集,心脏仿佛置于风口浪尖,不断重复着被抛起又跌落的过程。她抿了抿唇,似是愠怒又似是羞恼,用那双通透明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闻致冷硬完美的容颜,说:“虽然你能重整旗鼓我很开心,但你难道不知道,我此刻最想听的不是这个吗!”
不待闻致反应,她泄愤似的在他肩上打了一拳,弯腰钻出了马车。
她大概是真的挺介怀,那一拳打得还挺重,但闻致一声没吭。直到外头的小花提醒他到家了,闻致这才抬手覆在唇上压了压,回味那带着桂花糖香味的唇瓣。
他知道,明琬并没有打算在宣平侯府长留,从嫁入侯府的那刻开始,她就随时做好了抽身离去的准备……
而他,一开始也没打算接纳这个“心思不纯”的女人。可是方才,他大概是魔怔了,竟会情不自禁做出那种事来。
闻致眼中蕴着风云变幻的情愫,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她方才不该醒来,这样,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两人各怀心思,谁也没再提及此事。
得知明琬要给闻致诊治双腿,丁管事显得十分高兴,一会儿指挥侍婢端茶,一会儿命令小花送水,唯恐怠慢了小明大夫。
最后还是闻致嫌人来人往碍事,冷着脸将不相干的人都请了出去,连小花都没能留下。
明琬将自己这三个月来搜集的相关典籍资料全部手抄了一份,分门别类整理装订,足有厚厚的三大本。
春寒料峭,闻致坐在温暖的炭盆边,随手拿起一本一目十行地扫视,问:“你何时准备的这些?”
明琬诚实道:“从入府时。你真以为我是那不知感恩的白眼狼吗?”
若非他之前的脾气实在太过糟糕,她早就能替他诊治了。
明琬的字很端正娟秀,但绘图技巧却是糟糕得不行,上头临摹的人体穴位图经像是小孩子画的草图,简陋呆板,显得滑稽而又憨态可掬。
他嘴角的弧度很淡,稍纵即逝,却让整张冰封的脸都温暖了起来。
明琬大概也觉得自己的画技难登大雅之堂,一时难堪,夺过他手中的手抄本道:“我现在要初步检查一番你的身体,问你什么你要认真回答,碰你也不要躲,更不能像对待以前那些大夫般出手相揍,知道么?”
闻致姑且算是默认。他没有解释,以前他动怒,是因为那些大夫给了他希望又亲口将他的双腿定下“死罪”,用怜悯的、看待阴沟臭虫般的眼神告诉他:“这腿治不好了,世子节哀。”
他不需要解释,那些陈年流脓的伤疤没必要揭开给别人看,平白恶心人。
“深呼吸,劲儿大点。”明琬半弯着腰站在他面前,示范地长长呼吸。
闻致照做,他的呼吸匀长有力。
“平日都是自己翻身、起身么?”
“是。”
“换衣呢?”
“嗯。”
“若是腿全然没有知觉,是很难做到这些的,脚趾能动么?”
“一点。”
“那,每日解手沐浴呢?”
久久没有回应。
明琬记录的笔一顿,侧首望去,看到了闻致眼底的疏冷和难堪。
“最开始,他们会帮,后来我自己……”过了很久,他艰涩地吐出几个字,然后闭了嘴。
那段在黑暗中挣扎,没有尊严、看不到希望的日子,必定是他内心深处难以启齿的伤痛,撕开时连皮带肉,鲜血淋漓。
明琬忽然想起自己曾见过闻致沐浴用的汤房,房中的浴池很浅,不过两尺来深,且并非嵌入式,而是凸起于地面,刚巧与闻致的轮椅齐平,池子的另一边是一张换衣用的卧榻,榻边供人攀爬借力的扶手已被磨得很光滑。
以闻致要强的性子来看,他必定是稍有好转后便不会假借他人之手,哪怕摔得头破血流、花上数倍的功夫,也要坚持保持自己生而为人的最后一点尊严。
明琬甚至能想到闻致是如何从轮椅上迟缓地宽衣解带,慢慢将双腿放入浴池,再攀着边缘滑入其中沐浴,沐浴完后,又是如何拖着湿淋淋残废的身子攀住卧榻扶手,用尽全身力气爬上去擦干换衣……
明琬没有继续追问,心情沉重地在簿子上写上“双腿触之有感,性子极度要强,能自理”。
第二日,明琬将明承远请来了府上。
接到青杏送来的请帖,明承远心中很是顾虑,还以为宝贝女儿在宣平侯府受了委屈,当即就收拾药箱赶来为女做主。
谁知到了侯府,就见女儿急不可耐地拿出闻致的初诊记录给他看,道:“阿爹你看看这个,世子的腿能有几成机会康健?”
原来是为了闻致的腿……
明承远松了一口气之余,又隐隐有些顾忌。知女莫若父,他能看出这傻姑娘对那冷傲无礼的少年动了情,这注定是一份不对等的爱情……
“阿爹?”明琬牵住他的袖子摇了摇,担忧道,“您脸色这么差,是不是身子还没养好?我送的那些药,您没吃么?”
明承远回神,不知为何长叹一声,接过明琬递来的纸张仔仔细细研读了一番,方道:“虽腿有知觉,二便自理,但因病了太久,恐脊椎中有损伤,亦是难以自愈。即便是为父这等水平的医者费尽心血,也只有三成的把握。”
明琬眼中的希冀黯淡下去,随即复又亮起,笑着道:“三成把握也够了,至少不是毫无希望。何况我年轻,精力足,有更多的空闲调整药方对策,兴许希望更大也未可知!”
明承远讲了些自己治疗偏瘫、久卧在床的治愈病例,将药方子默出来交给明琬,道:“这种事,不可操之过急,先内服外用将经脉疏通,待肌肉恢复力度,再让他慢慢尝试借助工具站立、行走。”
明琬应允:“知道啦,阿爹!”
“琬儿……”明承远深陷的眼睛注视着她,似有千言万语。
明琬道:“阿爹还有何事?”
明承远黯淡的唇嗫嚅了一番,终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哑声道:“爹别无所求,万事只要你开心就好,但不管如何,万不可荒废医学药理,不可将自己的全部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过得没有自我。”
明琬觉得阿爹定是看出什么来了,不由脸一臊,垂首说:“好。”
……
整个二月,明琬都是泡在耳房改造的药房中,不断翻书记录,配药试药,连梦里都是茯苓、白术、骨碎补的药材满天飞,等到回过神能喘口气的时候,才发觉墙外的桃花不知何时开了,灼灼一片,蜂围蝶阵。
青杏抱着一束新折的桃枝进门,喜盈盈道:“近来真是好日子呢!小姐你看,花开了,老爷的事也有了结果。”
这是忙碌间隙中唯一的好消息。
容贵妃的“酸汤”一事水落石出,据说是另一个新得宠的昭仪嫉妒她有孕,故意买通膳房中的厨子改了酸汤配方……不管真假,阿爹所受的折磨都得以结束。
“小姐,你都好些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去睡会儿吧!”青杏蹲身望着明琬眼底的疲青,劝道。
明琬摇头道:“待我研究完这个方子。闻致的腿已经耽搁了一年之久,不能再拖下去。”
青杏道:“小姐,你脸都熬瘦啦,再怎么着急也要顾着身子啊!何况,我看姑爷每日冷冰冰的,您为他做了这么多,也不见他有句好话。”
明琬道:“我为他治腿,不是想博得他的愧疚或是感激……”
“我知道,他救了老爷两次,您是在报恩嘛!”青杏嘟囔道,“那小姐,是不是世子的腿好了,咱们就可以离开了?”
明琬捣药的手一顿。
她记得自己刚嫁给闻致的那晚,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新婚之夜,她还和青杏躺在榻上畅想了许多和离后的光景……如今想来,那些单纯负气的话如同遥远的前世般,已变得斑驳模糊。
明琬改良了古偏方,将药材碾碎拌葱汁捣成泥,每日让闻致敷于足部,坚持热汤药浴,活血通络。闻致不爱喝药,不爱吃蔬果,明琬便想方设法给他调配药膳食补,一个月来倒有些细微的成效。
再不久,明琬开始给闻致针灸按摩,刺激双足反应。
金色的暖阳躲在屋檐上,她看了眼窗外,将银针从闻致的双腿上一根根拔除,忽然轻快道:“府中的花都开了呢!”
闻致半倚在榻上,从书卷后露出一双漂亮的凤眸,轻轻“嗯”了声。
他的反应总是这般平平淡淡的,好像这世间根本没有值得他动心的东西。
明琬兴致不减,继而道:“等忙完了,我们去外边赏花晒太阳,可好?”
她最近总爱说“我们”,好像两人生来就是这般温和情深,更有意思的是,闻致发现自己竟然也慢慢适应了如此。这种变化超出了他能掌控的范围,下意识抵触,却又忍不住每日翘首等候她的到来……
正想着,忽然感觉下腹一紧。
闻致目光一凛,几乎下意识攥住了那只按向他胯部的手,惊怒道:“你做什么?”
明琬反被他这么大的反应给吓着了,小愣了一会儿,莫名道:“按摩居髎穴呀!我新学来的法子,对下肢无力极有效。”
她终日面对无性别之分的铜人,心无杂念,倒忘了活生生的男性身躯与铜人是不一样的。
闻致耳尖绯红,呼吸变重,眼睛死死地望着明琬,目光极具侵略性,如幽黑的漩涡般能吸入人的灵魂。但这种眼神又与以往的愤怒敌对不同,是隐忍的,不甘的,还夹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瞬息万变。
明琬的视线下移,想看看自己是否按错了穴位,使得他如此不适……然后她发现,闻致那儿有了明显的变化。
闻致满脸的狼狈。
明琬再过一个多月才满十六岁,如含苞的蓓蕾青涩。在此之前她从未触碰过男人的身躯,自然对这种反应十分陌生,只是本能地觉得这大概是件令人害怕的事……
莫名其妙的,她的脸也渐渐红了,烧得皮肤疼。
她忽的挣开了闻致的手,有些慌乱地起身,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半晌才磕磕巴巴道:“药……嗯,我去看看厨房里的药膳。”
话还未说完,她就被闻致重新拽回了榻上。
“不许走!”他咬着牙,几乎恶狠狠道。
“好,我不走,但你能不能先放开……”明琬跌坐在榻上,压到了闻致的腿,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明琬怕压坏他,小心翼翼地挪开身子,倾身艰难跪坐,不得不搭着闻致的肩膀保持平衡。
两人距离太近了,近到能望见他眼中倒映的自己。
明琬有些害怕这样的闻致,屏住呼吸,一颗心紧张得几乎要炸开。
闻致没有松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冷玉般俊美的脸不知是因为羞恼还是情动染上薄红,哑声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明琬想辩解,然而闻致却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他几乎是恶狠狠的,掌下稍稍用力,她便低头吻上了闻致的唇。
柔软的触感,陌生的气息。
明琬瞪大眼,马车中那段朦胧的记忆争先恐后地在脑中浮现。她看到闻致半阖着眼,睫毛抖动,深邃的眉骨轮廓清俊无双。
他也在紧张吗?呼吸都是颤抖的。
不知哪来的力气,明琬忽的推开了闻致,他的后背撞在床栏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明琬落荒而逃。
闻致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鸭子飞了,偏生双腿动不得,连追上去拉住她都做不到,顿时面色铁青,血色褪尽,泄愤似的一拳砸在褥子上。
明琬迷迷糊糊跑回了厢房,青杏和芍药正在选取裁剪春衫的料子,见到明琬低着头闪进房,俱是一愣。
芍药道:“夫人不是在给世子针灸按摩么,怎的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明琬面朝下趴在床榻的被褥中,露出的耳尖如落梅绯红,抱着花枕嗡嗡道:“累了,歇会儿……你们出去吧。”
待侍婢们走了,明琬才翻身仰面躺着,一张脸憋得通红,长长吐了一口气。
闻致的嘴唇很软,呼吸干净轻柔。很奇怪,脾气那般冷硬之人,竟然有这样柔软的唇舌……
第二次了,他为何要吻自己呢?
他也有一点喜欢上自己了吗?
咦,为何要说“也”?
须臾之间,明琬脑中已是天人交战,无数念头争先恐后地冒出,最后汇聚成一道雷电当头劈下,震醒她混沌的思绪。
她知道自己近来为何越来越在乎闻致对她的态度了,知道那天在马车上等不到闻致偷吻她的解释时,为何那般委屈失落了,她所有的患得患失、矛盾迷茫,只是因为——
在冷冽的冬日,她爱上了那个像冰一样锋利的少年。
是何时动心的呢?
或许是那晚遇刺时,他拼着血流如涌也要弯弓搭箭将她护在身后;又或许是,得知她在为阿爹的事疲惫奔波之事,悄悄安排小花替她解忧之时……
原来,心悦一个人是如此简单,又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明琬不知道闻致是什么态度。
他之前那么讨厌自己,明琬费尽千辛万苦,也只是让他稍稍接纳自己而已。忽略那两次莫名其妙的吻,他甚至没有对自己说过一句好话,永远都是冰冷不近人情的样子,浑身的尖刺仿佛随时准备着将人连心带肺的刺穿。
可若不喜欢,他为何要吻自己?难道真像别人所说的那般,男人都是好-色之徒么?
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接下来两日,明琬没有去给闻致针灸按摩,只是吩咐小花代劳。
第三日,小花愁眉苦脸地来找她,趴在窗台可怜兮兮道:“嫂子,我失宠了。世子不让我替他按腿,还让我滚出去。”
“嫂子快去看看世子吧!”小花恳求。
路过的青杏啐他,愤愤不平道:“呸!你家世子心情不好,还让我家小姐过去受气,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小花遭受了闻致和青杏的双重打击,失魂落魄地走了。
明琬还是去了暖阁。
闻致的腿已经耽搁了一年,既然已经开始漫长的治疗,就不能松懈分毫,否则极易前功尽弃。
熟悉的房间,闻致坐在藤编的轮椅上,长发如墨,簪着她送的木簪,背对着她坐在案几边的三尺暖光中,望着窗外融融的春色出神。
见到她进门,他一怔,随即装作不稀罕的样子,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为何不让小花帮忙?该教的,我都教会他了,不会比我差。”顿了顿,明琬难为情道,“而且,有些穴位,他比我方便。”
不知是否错觉,她总觉得闻致听完这句话后,面色更阴沉了些。
明琬无奈道:“到底是哪里不如世子的意?你在别扭些什么?”
“在别扭的,应该是你。”闻致转动轮椅,与她面对面,明明坐在轮椅上,气势却压得站着的明琬喘不过气来。
明琬不可否认自己在逃避,在问题没有得到明确答案之前,她不知该如何面对闻致。
闻致望着她,逼着她先开口。
“我在想,我们算是夫妻,还是医患?”明琬踟蹰着说出了自己心中的困扰,眼睛望着他,让人想起林间温顺的小鹿。
闻致道:“不一样么?有必要分得如此明白?”
“不一样!”明琬皱着眉,清楚道,“你可曾发现我们之间有问题,闻致?是夫妻,却不像夫妻,我很困扰,我看不明白,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
闻致沉默了很久,随即恢复了清冷从容的模样,道:“就因为我亲了你,你便如此介怀?当初你应下婚约时,不曾想过嫁为人-妻后要面临什么?便是相夫教子、绵延子嗣,又有何不对?”
明琬的脸腾得烧了起来,试图让他明白自己介意的真正是什么,道:“可新婚那夜,你明明不是这样说的!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情不自禁,还是在捉弄我!”
“你是傻子么!”闻致忍无可忍地低喝,一副“你哪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念头”的神情。
明明欺负人的是他,委屈生气的也是他。明琬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庸人自扰的大傻蛋,竟奢求闻致的温存。
他这样冷硬固执的人,永远不会明白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不是天下所有人都像你这般聪慧,无论多难的谜只需一眼就能看穿。我是傻,可也比你自作聪明要好得多。”见闻致神情冷硬,明琬挫败道,“算了,我会把那天的事全都忘了,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闻致身形一僵。
“过来。”他命令明琬。
明琬站着没动。她打定主意,不要再被闻致牵着鼻子捉弄了……
“我不知道你会如此介意。”半晌,闻致捏了捏眉心,露出疲乏的样子。
“以后还是你来针灸,不许逃,我……不碰你了。”
闻致言出必行,果真不再“戏弄”她,如此相安无事,到了三月下旬,闻致开始在明琬的建议下,尝试扶着长桌站立。
这么大一项任务,明琬没法独立完成,便让小花帮忙搀扶。当闻致勾着小花的肩膀,费力一寸寸从轮椅上“站起”时,明琬紧张得闭了呼吸。
他咬着牙,臂上的肌肉从衣衫下隆起,仿佛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强敌做斗争。从轮椅转移到长桌边的短短三尺距离,他愣是红了脖子,满额的热汗。
明琬过去搭了一把手,让闻致试着慢慢松开小花,用手扶稳固定好的长桌,借助用自己的力量站立,哪怕只是一瞬。
但她高估了闻致的情况。
小花刚松开闻致,闻致便双腿一软,无法控制地下滑,好在小花眼疾手快地捞了他一把,这才免于受伤。
“没事的,不要急,找到感觉慢慢来……”明琬担忧地望着闻致苍白的面色。
闻致鼻尖挂着汗,攀住桌沿的指节发白,青筋突起,但他依然固执决然地努力挺直背脊,吃力道:“松……开……”
小花一眼松开,几乎同时,失去借力的闻致朝一边倒去。
明琬什么也来不及想,情急之中下意识伸手去搂他,却反被他沉重的身子撞得后仰,朝后跌去,后脑勺正巧撞在坚硬的桌角边缘上。
明琬只觉脑中“嗡”地一声,像是炸开闷雷,震得她眼前一黑。
她感觉自己昏厥了一瞬,等到能察觉到脑后蚀骨的钝痛时,她已躺在了地上。
闻致狼狈地趴在她身边,头发散了,衣衫也乱了,俨然没了昔日冷傲贵公子的模样。他用冰冷的手指轻拍着她的脸,不住叫唤她的名字,眸底一片猩红之色……
明琬有点想吐,她模模糊糊地想自己大概伤到了脑子,平日就被闻致嫌傻了,这下怕是会傻得更厉害。
屋内乱糟糟一片,闻致抬臂挡开试图搀扶他的小花,红着眼厉声道:“先把她扶起来!”
这样的闻致真是可怕,连带着小花也遭殃。明琬动了动手指,很想让闻致冷静点,但她说不出话来。
明琬受伤了,脑后很大一个包,在榻上躺了三日。
自那以后,不知为何,闻致突然开始避着她。明琬担心他的双腿恢复情况,几次要陪他练习站立,皆被挡在门外。
“你太弱了,留下来也只是碍事。”闻致平静道,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明琬试图和他讲道理:“我是大夫,我得时刻了解你的情况,调整药方和策略。”
事实证明,闻致并无道理可言。他语气强硬:“每日情况,我会让小花转告你。除了问诊和针灸所需,你不必再来此。”
说罢,他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
明琬看着暖阁四处紧闭的门窗,登时气结。
好在小花每日都尽职尽责地传递闻致‘闭关’之进展,顺便充当转舌的身份。
小花这样同她解释:“世子就是放不下骨子里的骄傲,觉得无力跌倒的样子太过难看,不愿让别人看到他这副窘态……尤其是,他在乎的人。”
说到“他在乎的人”时,小花带笑的视线一直落在明琬身上,暗示得很明显。
明琬一边怀疑小花这番解读的可信度,一边又忍不住信服雀跃。偶尔她想着,若是闻致也有那么一点喜欢她,那就这样扶持着过一辈子也很不错。
一辈子,是一个少女能想到的、最美好的诚意了。
自那以后,闻致白天闭门练习,明琬则会在晚上去给他敷药按摩,缓解一天的疲惫。她对闻致的双腿抱有盲目的乐观,每当他多一根脚指头能动,腿部多一分力度,她都能高兴很久,用轻快的语调道:“闻致你看,你正在慢慢好转呢!”
但闻致似乎越来越沉默。
从一月份折腾到暮春,整整一个季度,他依旧不能借助长桌或拐杖自行站立,双腿仿佛两截死木般不听使唤,一触即地面就发软,又因被无数大夫断定“此生都不会恢复如初”,他心中难免焦躁沉郁,眉间戾气更甚。
那些细微得几乎可以忽视的“好转征兆”离站起来,还远远不够。
他越是急功近利想证明自己,便越是难以突破,到了最后,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坚持下去究竟还有何意义。
四月初,小花淋着雨水从外地赶来,给闻致带来了一封密信。
自那以后,闻致开始带着小花频繁外出。
他待在侯府中的日子越来越少,回来得越来越晚,也越来越疲乏。即便夜里归来,匆匆扒两口饭菜后他便又回了自己房中,府中通宵亮着灯火,有各色人员借着夜色的掩护来去匆匆,不知在折腾些什么。
明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和闻致说上一句话了,有时她守着一盏残烛直到天明,会突然觉得这偌大的侯府,竟空荡得令人害怕。
有一次,她半夜将青杏摇醒,问她:“你说一个男子对你忽冷忽热,突然又不理你了,早出晚归不着家,这是什么原因呢?”
青杏睡得迷迷瞪瞪的,蹭了蹭嘴角的口水,呓语道:“大概是……变心啦。”
明琬气得一掌拍在青杏的额头上。
又一页,月上中天,窗外的桃花早谢了,只余浓浓一片树影。
明琬去给闻致按摩敷药,捏穴捏到一半,竟发现他累得睡着了,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圈深重的阴影。
他的睡颜安静而柔软,全然不似醒着时锋利,有着令人心动的清俊。
明琬情不自禁放轻了力度,却不经意间瞥见他脚踝上有斑驳的淤青。
明琬暗自一惊,轻轻撩上他的亵裤,只见整条小腿上都布满了青紫的伤痕,膝盖以上怕是更多,全是撞击或是擦伤。
明琬看得心底酸涩,数日来看不见他人影的失落仿佛也都有了原谅的理由。
在她推上裤腿的那一瞬,闻致就醒了,挺身捉住她的腕子,皱眉道:“别乱碰。”
“这些伤是怎么回事?”明琬问,“还有,你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闻致依旧捉着她的腕子,力度很轻,像是在寻求一个依托般,低声道:“不用你管。”
明琬手上动作一顿,而后用力捏了捏他的小腿,见他愤然抬眼,这才解气道:“我知你们这等高门大户,必定有自己的正事要忙,谁也没法子围着一个人生活,但是闻致,你知道我们之间有多久没说过话了么?”
闻致大概觉得她这番话着实多余,凉薄的唇下压,说:“我们现在就在说话。”
“你也不让我陪你恢复。”
“但你给的药和训练方法,我都有照做。”
“……”明琬简直无言以对,将手从他掌心抽离道,“你永远都如此,活在自己的天地中,一意孤行冷心冷肺,从不回头,从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你每日早出晚归到底在盘算着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也不知你的腿恢复到了什么地步,这一切都让我觉得无趣至极。”
闻致的眼眸一如既往地深邃漂亮,不带表情的时候有些冷,但只要晕开些许浅淡的笑意,便足以令人惊艳。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微微抬起下颌道:“明琬,你此刻的样子真像……”
真像什么?他适时住了嘴,但明琬能猜到他未说完的话。
“真像一个独守空闺的怨妇?”明琬简直懒得同他生气,只将银针一根根收好,轻声说,“谁知道呢?指不定哪天我累了,也就释怀了。”
闻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安静地看着明琬,许久问:“你在生气,为何?”
明琬一怔。
片刻,她的眼睛重新变得明朗起来,似是孤注一掷,十分认真地对闻致说:“明天酉时,我会设宴等你回来用晚膳,你若如期赴约,我便告诉你为什么。”
明天,是明琬十六岁的生辰。
闻致眼中掠过挣扎之色,转眼湮于平静,冷傲道:“好。”
第二天,碧空如洗,澄澈若湖,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为了给明琬庆贺生辰,丁管事早早地就让膳房准备,说是办一场盛大的家宴,留给世子和少夫人一段难以忘怀的温馨回忆。
明琬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梳洗打扮,换上一袭翡翠色的夏裳,乌发绾成小髻,甚至还在芍药的怂恿下抹了些许浅淡的胭脂,白嫩的脸庞顿时娇艳了起来,如初桃绽放。
入了厅堂,丁管事正好拿着一叠大红的贺帖走来,请示道:“夫人,各家送来的生辰贺帖都在这儿,您可要看看?”
明琬满心都等候闻致归来摊牌的紧张和期待,哪里还有心思回帖?便道:“丁叔帮忙回了罢。”
“好。”丁管事含笑应允。
“丁叔。”明琬又唤住他,不放心地问道,“今晚是我的生辰宴,早上您同世子说了么?”
丁管事道:“世子一起床我便告知了的,少夫人且放心。”
明琬这才将一颗心放回肚里。
等待的时辰格外漫长,明琬在厅中,看着夕阳从庭院的屋脊后下沉,收拢最后一丝余晖,胭脂色的天空逐渐被黛蓝的夜色侵袭。
酉时到了,院中亮起了艳丽的红灯笼,厅内灯火通明,侍婢仆役们捧着各色精美的菜肴鱼贯而入,满桌的美酒珍馐,中间摆着寿桃包子和一大碗长寿面,只待男主人的归来。
明琬从暮色四合等到月上中天,门庭依旧空荡荡的,闻致没有归来。
月影西斜,闻致依旧没有归来。
明琬安静地坐着,心里的小雀跃成功掐灭,如同桌上那碗长寿面一般,乱糟糟粘成沉重的一团,凝结着厚重的油花。
她撑着下巴独自面对满桌凉透的美馔,睫毛像是承受不住灯火的光芒般扑簌抖动。
一旁的丁管事于心不忍,惭愧道:“定是早上我声音太小,世子没听清,耽搁了晚宴。要不,少夫人先吃吧?我让下人再将菜热一热……”
“不必了,丁叔。”明琬勉强笑笑,抬手拭去嘴上的胭脂膏,带起一片的擦红,温声道,“我不饿,先去睡啦。”
……
闻致回到府上时,已是近三更天。
他面色不太好,浸润在夜色中尤显冷冽,身后跟着十来个沉默的侍卫。他似是累极,撑着头冷声吩咐小花:“他那边察觉到了动静,势必反击,这几日多加派人手守着府上。”
小花嫌恶地甩了甩手上的血,血珠子乱飞,单手推着轮椅道:“属下明白。”
待进了中庭,闻致才发现厅中灯火辉煌,大圆桌上摆满了酒肉美食,不由一愣。
“哎哟世子爷,您可算回来了!”丁管事如见救星,擦着汗小跑过来,愁眉苦脸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您给忘了吗?”
今天是……
“嫂子的生辰!”小花也才想起,顿时‘啊啊啊’抓狂道,“忙着对付外边那群疯狗,竟然给忘了!”
闻致眉间的戾气消融,竟流露出些许茫然之色,望着烛火阑珊的厅堂中,低声道:“她呢?”
“少夫人足足等了一天,晚膳又等了两个时辰,后来什么都没吃就回房歇息了。”丁管事回想起明琬那个故作坚强的腼腆笑容,只觉得比哭还招人疼,叹道,“世子爷快去哄哄夫人吧!”
话音未落,闻致已用力推着轮椅,径直朝厢房行去。
厢房中还亮着灯,他示意守门的侍婢不要出声,而后轻轻叩了叩门。
里面久久没有回应,片刻,灯灭了,凝成一片深沉的黑。
黑夜像是一道巨大的屏障,但横亘在二人间的,并不只有黑暗。
闻致一向信奉行动比言语重要,仅是片刻的沉默,他直接推开门,闯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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