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坠池(1 / 1)

雁回山谷,尸横遍野,断崖之上,硝烟弥漫。

夜色凄寒,月是红的,血是红的,视线也是血红一片。烧焦的战旗颓靡倒在小山般尸堆之中,残剑兀立,满眼风雪裹着血的沉重。

比身体的疼痛更致命的,是亲眼看着自己的至亲和兄弟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

他们都还很年轻,大的二十四岁,最小的才刚满十七。他们大多出身世家,有的熟知兵法,有的饱读文墨,有的富可敌国一掷千金,有的一剑能映九州霜寒……只盼着这一场大捷,能倚仗功绩回长安,从此顺遂步入朝堂,接替父兄振兴门楣。

昨夜他们还一起喝酒吃肉,燃十里篝火,听琵琶铮鸣,畅想回归故里后的锦绣前程,今夜就全化作一具具冰冷的尸首,捅着刀,插着箭,鏖战至死,黯淡的瞳仁里再也望不见长安宫阙。

闻致一身战甲满是血的铁锈味,单手挂在悬崖之上,痛到了极致,只剩无限的麻木。

敌军乌压压围拢,突厥的弯刀折射出冷冽嗜血的光泽,他望着悬崖上站立的、面目模糊的年轻男子,咬碎牙和着血泪吞下,一字一句质问:“……为、什、么?”

年轻男子手提染红的长剑,嘴角勾起温润的笑来,轻飘飘说道:“自是因为,你们太碍事了。”

闻致眸若滴血。

“你还在挣扎什么呢,闻致?你是个何其骄傲之人,与其拖着两条断腿蝼蚁般苟延残喘,倒不如就此死在这儿,还能得个战死沙场的忠名。”男子怜悯地俯视他,笑得温柔而残忍,“看看悬崖下,战死的弟兄们都在等着你呢。”

闻致低头,悬崖下尸海涌动,一双双染血的枯手争先恐后地朝天伸直,试图将在悬崖边挣扎的少年拉入无间地狱。

“下来吧,少将军!和我们一起!”

“松手吧,松手你就解脱了。”

他看到了尸海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背上插满羽箭的沈兆,胸口贯着长刀的阿昼,只剩半颗血糊糊的脑袋的小南蛮……

“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回家的吗?你怎能抛下我们一走了之!”它们如怨如诉。

“懦夫!你害死了我们!”它们厉声哀嚎。

“害死你们的,不是我……”闻致死死盯着悬崖上提剑伫立的身影,鲜血从齿缝中溢出,“……是背叛。”

尖叫声如潮水般涌来,一双双尖利的鬼手死死缠住他,身子越来越沉重,终是坚持不住了,闻致大叫一声跌下悬崖!

梦醒。

他猝然惊醒,阑珊的烛火刺痛了眼,痛得几乎流下泪来。

夜,依旧漫长,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做噩梦了。

惊悸片刻,闻致按着刀劈斧凿般剧痛的脑袋,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坐起,脑中依旧回荡着噩梦中亡灵的哀嚎。

是你抛弃了我们!

烂泥一样活着,又有何意义?

‘生而同行,死而同归’,出征前你亲口所说,难道忘了吗!

涌起的幻音如尖锐的刀子,在他脑中翻天覆地地搅弄,便是捂着耳朵紧闭双目也阻挡不了梦魇的侵袭。

好痛,好吵!

剧痛拉扯着理智,冷汗浸透里衫,闻致呼吸颤抖,涣散的瞳仁已没了焦点。许久,他苍白的唇抖着,从齿缝中挤出几个绝望的字眼:“……饶了我吧。”

一墙之隔的西厢房,明琬同样辗转未眠。

倒不是因为噩梦,而是因白天归宁的几桩事而烦恼。

容贵妃迁怒于阿爹,他在太医署的日子越发艰难,若不查清楚到底是药方的问题还是别的原因致使贵妃小产,阿爹怕是前路渺茫。

可宫里的事,不是那么容易插手的。

明琬想着,不能再将姜令仪牵扯进来了,也不能再厚着脸皮去求太后娘娘,毕竟,她还未能如约照顾好闻致的腿……

难道让阿爹放弃大半辈子的心血,带着一世污名离开太医署?

他宁死也不会答应的。

至于闻致的腿……

提及闻致,明琬便止不住叹气。那人满身尖刺,她至今还未找到一个能和他和谐相处的平衡点。

思来想去都没有解决的法子,远处隐隐传来了四更天的梆子,铜壶滴漏在静夜中十分清晰,听得心烦难安。

明琬翻身,推了推身侧熟睡的青杏:“青杏,醒醒……”

青杏手里还攥着半块没有吃完的柿饼,砸吧嘴嘟囔一声:“只一块了,不许抢……”便翻个身,复又睡去。

这小吃货!

明琬连倾诉的机会都没有,只得轻叹一声,越过沉睡的青杏披衣下榻,随手抓起一件雪貂毛领的斗篷裹上,轻轻推门出去散心透气。

行至廊下,灯影昏暗,映着廊柱上有些褪色的大红喜字。明琬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散去肺腑的燥热,再徐徐呼出一口白气。

刚站了会儿,便听见一墙之隔的东院传来吱呀的开门声,继而细碎的轱辘声响起,渐渐远去。

闻致?

他大晚上不睡觉,又要去哪儿?

那一刻鬼使神差的,明琬提起脚边搁置的灯盏,循着轮椅轱辘声离去的方向寻去。

闻致在藕池边坐着。

月光如洗,藕池中枯荷耷拉,泛起银鳞般的波华,闻致身上也披了一层银纱似的冷光,孤寒而寂寥。

他手中拿着一截不知从哪里折来的树枝,独自对着枯荷月影舞劈刺回旋,手腕带动树枝唰唰,如剑气铮鸣……

他在舞一套不知名的剑法,仿佛面对的不是枯败的藕池,而是铮铮奔腾的千军万马,尽管只有上身能动,却依旧难掩惊鸿飘雪之态,凭空生出一股一夫当关的豪气来。

明琬没敢惊扰他,只静静藏在月洞门后,注视着他手挽剑花的背影,心中莫名鼓动。

这几日来,她所见到的闻致是孤僻的,阴郁的,从未像此刻一样耀眼,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多前的春搜狩猎,红袍少年如烈焰张狂。

纵使饮冰,热血难凉。

这该是,真正的闻致。

正看得呆愣入神,闻致已舞完一套剑法,缓缓垂下手臂,树枝抵在地面上,如回剑入鞘,触及一地霜寒。

他不知在想什么,久久沉默,苍白的五指攥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直至树枝咔嚓一声折断。

下一刻,扑腾一声水花四溅,闻致连人带轮椅前倾,栽入了藕池之中。

明琬还未从月光下的剑法中回神,就见藕池岸边已是空荡荡的一片,唯有水中溅起的浪花搅碎一池凄寒的月光。

闻致呢?

闻致人呢?!

她瞪大眼,踉跄奔上池边,望着水波中浮出的气泡和一片暗色的衣袍,顿时呼吸一窒,声音已先于思绪喊出,惊急道:“世子落水了!快来人!”

“啊?柿子掉水里了!”在屋中酣睡的青杏听到呼声,猛然惊醒,下意识看了眼手中的柿子饼,呆呆道:“还好还好,柿子还在……”

而后发觉不太对,她扭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床边位置,顿时大惊:“小姐?!”

此时,府中四处灯火陆续亮起,已有人闻声赶来。

来不及等待了!

明琬一把扯下斗篷,踢了绣鞋,跟着噗通跃入池中,血液凝住,脸瞬间冻得苍白!

她忍着刺骨的寒冷,拼命朝闻致下沉的方向泅去!

闻致的腿不能动,没法凫水,她必须要救他!(m.看书小说)更新最快,小哥哥小姐姐记得收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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