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云二十年,燕王云贺江谋反未果,在宫墙前自刎而死。燕王府上上下下百来口人,一并拿下,昔日光辉万分,如今待罪之身。
纵使燕王的两个儿子年纪轻轻,战功赫赫,被扣上谋逆的罪名,也难逃一死。
可怜燕王的小女儿云溪刚满四岁,虽保下了性命,但没了家,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被养在了宫中,与其说养,倒不如说是换了个坏境自生自灭。
寄居在皇宫之中最偏僻的小宫殿里,本来可以风风光光地当个郡主,现在却是皇宫里头唯一一个姓云的小姐。
十年了,春去秋又来。
云溪伏在案前,翻看着古文诗词,书页已经被翻得十分破旧了,可她每日清晨还是喜欢来回翻看。
“小姐,天凉了,披件衣裳。”荣姑姑是宫里头唯一心疼她的,也不嫌弃她罪臣之女的身份。
云溪肩上多了件鹅黄色的锦缎斗篷,带了些脂粉的香味。
“姑姑费心了。”云溪知道这又是姑姑从某个宫里拖别个宫女带出来的不要的衣裳,怕她着了凉,瞧这领口用丝线纹着的小朵茉莉,很是精细。
荣姑姑看着云溪,十四岁的小姑娘已经亭亭玉立,但比起同龄的女子,她有些纤瘦。十年的朝夕相处,两人之间早已生出了亲情,生活窘迫,她们相依为命。
风吹动了窗口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云溪缓步从阁楼上下来,站在庭院里的枫树前,枫叶红了半边,三三两两的落叶簇聚在她脚边,她抬头望着天空,又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一方小天地,谁不渴望自由呢?
“小姐,明晚就是皇上为九公主设的生辰宴,我去替小姐取几件发饰来。”云溪不许她自称奴婢。
“往年都没有这般劳神费心,这次怎么操心上了?”宫宴上的云溪总是坐在最角落,无人问津,她穿什么自然不会有人在意。
“明年小姐也该及笄了,我们小姐落落大方,毫不逊色那些公主们,好生打扮一下,这次宫宴上可有不少小公子。”小姐长得美,性格也好,她有一种望女成凤的感觉。
“原来姑姑想让我早点嫁出去,我才不呢!我要一直和姑姑在一起,等云溪长大了,要给姑姑买一座大宅子。”云溪笑着揽住了荣姑姑,将小女孩的娇憨展现得淋漓尽致。
“要那么大的宅子干什么,如果我要找小姐你,岂不是还有雇一辆马车?”
云溪最终还是拗不过荣姑姑,任由着她去寻些简单的首饰了。
这一天也尽是在无聊中度过了。
入夜之后,云溪坐在窗口呆呆地看了好久的月亮,再次将脑中破碎的回忆翻出来。四岁之前,她也是个受宠的小公主,她依稀记得温柔的母亲,和蔼的父亲,还有两个经常给她买礼物的哥哥,虽然记不清他们的脸,但那些回忆给她满满的幸福感。
云溪躺到床上时已经是午夜了,灭了烛火,她睁着亮闪闪的眼睛,侧着身,盯着淡粉色的床幔。
阁楼的窗户年久失修,轻轻一推就开,所以早早地被云溪卸了下来,重新装上了一层木质的镂空卷帘。
隔着床幔,云溪见窗口人影婆娑,有些心惊胆战,裹紧了被子,将脸埋进被子里,露出一只眼睛。
卷帘被风掀起,一个人影闪过,云溪屏住了呼吸,她的床前站了一个人!
“没睡着吗?小公主。”男人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仿佛是贴着她耳朵说的一样。
说着便掀开她的床幔,云溪惊得坐了起来,却不敢发出声音,她怕被他杀人灭口。
“你想干嘛?别杀我。”她轻声说道,话语里带着颤抖。
那男人也上了床,将云溪堵在狭小的角落里。
“躺下。”他用匕首指着她的脖子。
云溪乖乖照做。
男人在被子里搂着她的腰,云溪一激灵,僵直着身体不敢动,她知道,她的后腰处被匕首的刀柄抵着。
突然,楼下一阵躁动,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男人拍了拍云溪的腰,云溪坐了起来。
荣姑姑点着烛火,阻拦不住将军的步伐。
“魏将军,我们小姐的闺房,你不能……”
微弱的烛火之下,魏胤池隔着床幔,看见了身穿素衣的少女,凌乱的黑发披散在肩头,小脸上露出恐慌的神色。
吓到她了吗?
“多有得罪。”魏胤池退了出去,在荣姑姑的带领之下,下了楼,萦绕在鼻尖的少女的甜香久久不散。
云溪被陌生的男人扼住脖颈,男人从她后颈处扯下一条项链,便从窗户溜走了。
这不是什么名贵的项链,红绳上只有一个镂空的木球,里面放着她喜欢的香丸。
她摸着自己空荡荡的脖子,起身下了床。
来到案前,点了一只蜡烛,燃上熏香,从床上扯下锦被,细细地熏染着。陌生气息让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侵犯,她要将这里重新染上她自己的味道。
第二日一早,荣姑姑就将云溪叫醒了,云溪一夜没睡好,提心吊胆了一整晚,所以今日她的脸色更显苍白。
“小姐昨晚被吓到了吧,魏将军不是坏人,只是一时鲁莽,加上抓贼心切,也怕小姐安危受到威胁,小姐怪我吧,没有拦住将军。”荣姑姑露出愧疚的神情。
“怎么能怪姑姑呢,我是没休息好,不打紧的,继续梳妆吧,姑姑都挑了些什么好看的发簪?”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些什么来,“姑姑什么时候得空请个宫人来将阁楼上的窗户修一修,入秋了,夜里风吹着有些凉。”其实她是害怕不速之客。
这扇窗坏了好久了,是她不想修,她喜欢微风拂面的感觉,喜欢风吹动银铃的声音,可现在她想把这扇窗封得死死的。
“是,小姐。天凉了可要多注意身体,染了风寒可不好。”
“这支羊脂色茉莉小簪真好看。”云溪拿起簪子,冰冰凉的触感握着很舒服。
“我瞧着这小簪太素了。”
“就要它了,总不能穿金戴银,让你家小姐我喧宾夺主吧。”
“好好好,都听小姐的。”
荣姑姑刚替云溪梳了个发髻,就听有人在门外喊着云小姐。
云溪披了件外衣就出去了。
只见魏胤池站在庭院中间,有枫叶飘落,落在他的雪白的衣袍上,与袖口红色的绣纹相得益彰。他的黑发也没有像昨日一般全部束起,而是绑了一半的发,用玉冠竖着,多了几分浪荡阔少的意味。
“云小姐,魏某特来赔罪,昨夜贸然闯入小姐闺房,让小姐受惊了。”眼前赔罪的将军也不过是十九少年。
“将军为了宫中安危,云溪理解,不会怪罪将军,将军也不必自责,劳烦将军一大早就赶过来,云溪尚未梳妆,多有怠慢,还请将军多多海涵。”她不敢让魏胤池来殿内喝口茶,稍作歇息,怕落人口实,不仅毁了自己的清誉,还坏了将军的名声。
小小的庭院中,两人不远不近,尚未梳妆的少女面色有些苍白,被刚升起的太阳一照,小脸上泛起若有若无的红晕,顿时明艳起来。
微凉的风吹得魏胤池心痒痒,或许那一双含情眼在暗中作祟。
“早就料到云小姐善解人意,不会埋怨魏某,但魏某罪还是要赔的。昨夜魏某不经意瞥见小姐的窗户坏了,不如魏某就替云小姐修缮窗户吧。”
不等云溪开口说话,魏胤池便对着庭外喊了一声,四五个侍从提着工具到了云溪面前,云溪叫上了荣姑姑来指导他们的修缮工作。
魏胤池就坐在枫树下的石凳上,右手百无聊赖地转着石桌上的瓷杯,顿觉口干舌燥,提起茶壶为自己倒上了一杯凉茶。
“魏将军,这茶凉了!”云溪惊呼出口,提起长裙,跑至他面前,双手夺下瓷杯。
而魏胤池已经抿了一小口。
虽是凉茶,却很清爽甘甜。
“无碍。”魏胤池伸手来抢她的茶杯。
“这瓷杯,云溪喝过了!我去给将军拿新的。”她手指扣着杯子,眼神闪躲,匆忙转身跑进屋。
魏胤池拇指抚过下唇,嘴角上扬,勾起好看的弧度,许是气候宜人,小院中百花未败,在庭中坐上片刻,觉得心旷神怡。
他扫过一旁的花圃,不懂园艺的他叫不出花的名字,但那些蔬菜还是通俗常见,宫墙之内,在花圃里养菜的还是前所未见,新奇感油然而生。
屋内的云溪捣鼓了小半会,才给魏胤池沏了一壶新茶,虽然不比其他宫里头的,但也算是有名字的茶水,总比她自己瞎泡的茶好。
给他换了个新杯子,倒上半杯热茶,云溪心中舒了一口气。
可她不知道,刚才她进屋泡茶时,魏胤池偷偷掀开了茶盖,细细琢磨了里头的料,大抵是雪梨,黄瓜,再加了点蜂蜜,所以甜而不腻。
云溪进进出出,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她用帕子轻轻擦拭着。
“魏某一早前来打搅云小姐了,只是今日恰逢宫宴,才能名正言顺地来探望小姐,过了今日,只怕魏某再站在小姐面前,小姐也不识得了。”魏胤池笑着。
“将军风姿过人,气宇轩昂,云溪一眼,怎会忘记。”话音刚落,云溪却听着自己的那番话像是说给将军听的情话一般。
“那云小姐真是个小骗子。”
“什么?”
“魏某以前可是抱过云小姐的,那时在下也不过七八岁样子,现在还是记得当时云小姐只有这么点大,走路还走不稳,口齿不清地叫在下哥哥,现在倒好,云小姐忘得一干二净,可不是个小骗子吗?光说这些漂亮话来搪塞我。”魏胤池说着还比划了一下小云溪的身高。
云溪哪里知道魏胤池竟如此擅长与人交际,原以为将军是不苟言笑,少年老成的冷面公子,但这时他白衣黑发,剑眉星目因脸上的笑意舒展开来,少了几分凌厉的锋芒。
“魏将军好会打趣云溪,这么说来云溪还要叫将军一声池哥哥。池哥哥可是甜言蜜语哄了不少姑娘?云溪也成了其中一条落网之鱼。”她坐在魏胤池对面,单手托着下巴,脸上的婴儿肥将大眼挤成弯弯月牙。
“魏某句句属实,儿时的却与云小姐有一面之缘,现下觉得与小姐相谈甚欢,很是投缘,不如私下里你我就以兄妹相称。虽然我们之后宫内宫外相隔两地,但魏某保证,他日小姐出嫁,在夫家受了欺负,在下第一个冲出来替小姐收拾坏人。”他说这些话时,眼神坚定真挚,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那云溪恭敬不如从命。实不相瞒,云溪在宫中孤苦无依,举步艰难,将军视我为妹妹,云溪必报以真心。至于出嫁,不知道以后是哪家倒霉的公子把我娶回家。”
我愿意当这个倒霉公子。
魏胤池暗自想着。
清风白日,两人并肩而立,云溪兴致勃勃地同魏胤池讲着花名,显然是对牛弹琴了,魏胤池望向花圃的眼神兴致缺缺,时不时偷看云溪,眼里却放着光芒。风将两人的长发缠绕在一起,也拨乱了少年情窦初开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