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县为什么能够发展起来?因为开工厂最难的事情,都由铁监帮着解决了。原料有铁监,技术有铁监,人才有铁监,关键零部件有铁监,就连最重要的市场也有铁监。
听了杜中宵的话,王安石道:“这些年来,我在地方做的事情,主要是依照中丞在京西路时的所作所为。开营田务,开商场,办储蓄所,如此诸般种种。多年时间,觉得自己大致搞得清楚。却不想,到了京城为官,却又知道,开工厂原来与这些有这么多不同。”
杜中宵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工厂跟以前的诸般种种,都不一样。现在是市场打开,市面上缺几乎一切东西,几乎只要开厂就赚钱。对于员外们来说,凑些开厂的钱,到叶县去,人可以雇来,需要的原料和零件可以从铁监买来,多么好的生意。但对朝廷来说,这些工厂是以前没有管过的,跟以前的都不一样。不下大力气,早晚会出问题。”
饮了酒,王安石沉默了一会,抬头道:“待晓为何今日特意跟我说这些?”
杜中宵道:“今日集议,决定对叶县进行大改。文相公言,要有得力的官员到那里才行,让诸官举荐人选。我想来想去,能做好这件事的,只有你了,是以想举荐你到叶县。”
说到这里,杜中宵显得有些无奈,道:“如今之世,铁监做大,只要稳定一二十年,一切就都会跟以前不同。那里的事务,将决定以后朝廷如何施政。只是现在局限在一州之地,大臣多不在意,以为只是小事。其实怎么可能是小事呢?叶县做得好了,能够赚到钱,就会吸引有钱人去那里,也会吸引只能卖一身力气没钱的人去那里。别的地方看着叶县这样做,难免就会学,那时天下自然就不同了。如果可能,我倒是真想到那里,安安心心做上三二年,打开局面。以后别的地方也学叶县时,知道应该怎么做。可是不可能了,只能由别人去做这件事。”
王安石道:“我在地方十余年,可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
杜中宵道:“那又何妨?只要能够用心,真正去为百姓着想,为朝廷着想,小心做事,总会弄清楚那里事务。现在朝中,能够这样做的,又有几个人呢?除了你外,大多官员要么热心于官职俸禄,要么热心于俗世虚名,真正为国为民的官员实在少之又少。”
王安石忙道:“中丞言重。现在名臣云集,正是内外清明的时候。”
杜中宵举起酒杯道:“喝酒。这些话题过于沉重,又涉及他人,还是少说为妙。”
两人饮酒,吃了几口菜,杜中宵道:“介甫,叶县是个不一样的地方,与其他地方都不同。能够治理好那里,就拿住了未来的钥匙。朝臣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正常,但对自己不知道的东西,还不注重去学习的话,终究要吃苦头。如果你愿意,明日我就便向朝廷正式举荐你。”
见杜中宵甚是诚恳,王安石拱手:“能得中丞青睐,实是三生有幸!”
杜中宵点了点头:“你去叶县,许多事情就好做多了。在我看来,现在朝廷两件大事。一是灭党项平西北,而后与契丹决战于幽云,混一宇内。二便是叶县的工厂,怎么才能办好,使他们对朝廷有利,让百姓得到好处,让天下长治久安。”
王安石笑道:“中丞,工厂虽然聚集人力,赚钱颇多,有那么重要吗?
杜中宵道:“重要,当然重要,怎么看待其重要性都不过分。天下最重要的是钱粮,你知道叶县生的货物中,有一些专门用来种地。耕地有犁,平地有耙,播种有耧,收割同样有机器。以前一夫之家,耕五十亩之田,已经再无余力。若是全部用了机器,耕种百亩还有余力。耕种田地旱涝不常,以前天旱的年节,只能朝廷赈灾,百姓坐等救济。现在铁监产的有抽水机,天旱时可以抽水浇田,不致颗粒无收。”
听了这些,王安石不由变化:“如此说来,工厂的货物用于民间,岂不是可以用人力而补天时?”
杜中宵道:“正是如此。一亩地如果收两石粮食,两亩地的粮食足以养活一个人。一夫之家,如果加上父母妻子,剩下的粮食犹可养活四十余人。这样算下来,用处可就大了。”
王安石想了想,道:“不过是由一夫五十亩,到了一夫百亩,改变有那么大吗?”
杜中宵道:“当然,这种改变,怎么看待都不过分。现在天下人口,约七千万有奇,天下推广农业机器之后,就能够有一两千万人不再种地,而天下也不会饥寒。介甫,多了一两千万人,能够不必种地而做别的,对天下影响之大,实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说到这里,杜中宵摇了摇头,举起酒杯道:“明日不早朝,我们边饮边谈,讲一讲叶县。”
王安石举杯道:“中丞所请,敢不从命!”
饮过了酒,杜中宵放下酒杯道:“其实现在农夫所种,远不到一夫五十亩。历朝历代均田,所说的五十亩,抛开亩大亩小不论,其中还包括桑田、菜地,诸般种种,不是全用来种粮食。全国普遍使用农业机器之后,一夫百亩,指的是纯种粮食。比之以前,一夫所供养的人数,可不止翻了一倍。也就是说,单是让天下人都吃饱喝足的话,不需要那么多人去种粮食了。那么多出来的人,去干什么?对于朝廷,这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如果没有事情给他做,自然就成了祸乱之源。”
王安石听了点头:“没有事做,这些人就是流民了。”
杜中宵道:“不错,无事可做就是流民。天下以千万计的流民,自然是祸乱之源。要想太平,必须有这些人去做的事情。做什么呢?还是工厂。叶县的工厂,除了生产种地器具,还生产诸般日常所用。比如搪瓷制品,各种各样的搪瓷锅、碗、飘、盆等。生产日常用的灯,睡觉用的席子,各种家具,各种各样的车辆,诸般种种。也就是说,这里需要大量的人。”
王安石听了不由皱起眉头:“中丞,依这样说来,实际天下间不需要那么多人种地,就可以吃饱穿暖了?似如此,越是发展下去,岂不是种地的人会越来越少,粮食还足够?”
杜中宵听了点头:“不错,正是如此。而要想做到这一点,就必需工厂能够健康发展。天下没有工厂,多出来的人去干什么呢?无事可做,要么作乱,要么为奴为仆,受人奴役,做些没什么用的末业。”
王安石还是不理解:“工厂就能收纳这么多人?厂里制出来的东西,都能卖出去?”
杜中宵道:“只要粮食足够,贸易自由,总有办法出来,让人能安稳活着。”
这个问题很复杂,不是真正见过,谁能想到人会多大程度从食物中挣脱出来?七八千万人口,有一两千万不从事农业的青壮,很多吗?从后世的经验看,确实不多。而且只要经济正常,不从事农业的人也会有工作,社会也能正常运转。但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就觉得不可思议。
王安石想了想,摇了摇头,一时想不明白,只好喝酒。这么多人不种田,天下还无饥馁,怎么都觉得不可能。纵然是粮食够吃,那些不种地的人用什么买?难道跟军队一样,由朝廷发钱?
杜中宵笑了笑:“想不明白,就要到叶县去看看,看看那里的人不种地,如何吃穿用度不缺。其实天下间,如果只是保证衣食,并不需要多少种地。正常一夫五十亩,按不多的一亩两石算,一家人除了自己用度外,还要吧养活十几个人。可实际上呢,天下官员、军人和工商全算上,哪里有那么多呢?多余的粮食哪里去了?这就是一个大问题。想明白,就能解决现在天下无数难处。”
王安石道:“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耕者无田,有田者不耕,此古今之大祸。兼并之祸古今皆有,而以今日为最。要想百姓富足,非要抑兼并不可。”
杜中宵道:“那么怎么抑兼并呢?有人手中钱,买地有利可图,难道不让他们买?”
王安石道:“便如前朝均田,时间久了,总是难免抑制兼并。非如古时公田,田非私有,农人一起劳作,才能解决此祸。”
杜中宵道:“介甫,人生世间,当有子孙。按平常算,一夫生两三子,三代之后,就是数十口之家了。田还是那么多田,多出来的人,又该怎么办呢?人多地少的地方,便如福建路,常有溺婴之举。还不就是因为实在没地,养活不起吗。人口会增长呢,地又不会。”
王安石道:“天下间闲田尽有,只要开垦出来,当数倍于现在。”
杜中宵道:“能支持多久呢?数代人口就可以增长几倍,田能够增长多少?介甫,有史以来数千年间,读之史书,可知两三百年间,便就百姓无着,必生大乱。各朝的乱子原因不一,可归根结底,无非是底层无法存活下去,最后发生大乱。一场大乱,生灵涂炭,人口大减,新朝便就有盛世。”
其实这个时代,人口增长没有那么快,百年翻一倍多,并没有到天下土地无法供养的地步。可问题是天下不均,开发早的地方,人口密集,增长更快,又无法及时向外转移,人地矛盾突出。兼并之祸,不过是放大了这个问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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