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垂拱门,石全彬神情明显轻松,对杜中宵道:“此次事情紧急,我们一进京,就越次入对,这可不是常见的事。多少地方官员入京,要等上十天半月才能面圣。”
杜中宵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皇帝接见官员是一种程序,除非特殊理由,不会省略。在仪式上,这表明了官员是皇帝所派,天下是天子所有。这道程序同样有实际意义,官员可以跟皇帝直接交谈,避免权臣隔绝中外。
一路到了天章阁,石全彬低声对杜中宵道:“提举,此处所在没有来过吧?”
杜中宵道:“我自登第,都在外地为官,自然没有来过这里。”
“这里供奉真宗皇帝御集御书,大臣若非观太祖太宗御容,官家在此召见必有大事。庆历间官家问策于范相公、富相公,便就是在这里。”一边说着,石全彬面上与有荣焉。
杜中宵当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知道这里的重要性。一些重要职务的任职资格,是大两省或待制以上。大两省指谏议大夫和给事中,再进一步就是侍郎、尚书,最顶层的官。待制指的就是天章阁待制和龙图阁待制,官员贴职,与学士一起称为侍从官。一个名字,就具有如此的重要性,这个地方本身就更不要说了。在这里接见官员,是一种礼遇。
随着小黄门入了天章阁,皇帝赵祯正在案后观书,杜中宵和石全彬行礼如仪。
赐了座,又命小黄门上了茶来,赵祯道:“提举自随州来,营田时曾在信阳军开山种茶,制了这种炒制的散茶。此茶简便,又别有一番风味,甚是不错。这是今年的贡茶,提举且用。”
杜中宵起身谢过,喝了一口,只觉一股淡淡回甘,唇齿留香,知道是上好的绿茶。这是自己营田务产的东西,杜中宵当然熟悉无比。
用了茶,赵祯道:“此次让你们两人入京,只因火山军下的唐龙镇被契丹围困,救与不救,朝中官员议论不一。提举曾知火山军,唐龙镇是你一手建起来的,现在又掌军,朕想问问你怎么看。”
杜中宵捧笏:“回陛下,臣以为,唐龙镇是朝廷治下之地,契丹公然围困,没有不救的道理。他们今日围唐龙镇朝廷不救,下次围火山军呢?此等事一有先例,后患无穷!”
赵祯点了点头:“不错,政事堂诸公皆如此说,意欲发兵解围。只是枢密院建议持重,朝中一时委决不下。两个月前狄青带兵南下平侬智高,其属下许多从陕西路来,此时三路兵少将寡。契丹携胜契丹之威,围唐龙镇,不可小视。麟府路兵马不多,救唐龙镇,则无法抗御党项,是以枢密院为难。提举曾知火山军,对那里地理民俗知之甚深。你说唐龙镇要救,不错,那里是河东路钱粮重地,更是本朝地方。唐龙镇不救,那契丹围别的地方又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赵祯站起身来,在案后踱了几步,道:“但要救那里,就要发兵。从哪里调兵,以何人为将,到了之后怎么打,最后如何收场,却令人为难。党项之乱持续数年,禁军精锐调往西北,京城禁军无人可用。西北名将被狄青带去广南,枢密院左右思索,是以为难。”
杜中宵起身,拱笏道:“陛下,若是无将,臣请领兵!若是无精兵,臣请带营田厢军,北上去救援唐龙镇!被敌无故围城,不战而弃地,有何面目当大国!若是不救,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赵祯看着杜中宵,沉默了一会才道:“你数年间把一支营田厢军练成精锐,前去观阵的人,无不赞不绝口,有统军之能,自无他言。只是,营田厢军能对付得了契丹骑兵吗?”
杜中宵道:“没有打过,臣不敢妄言。不过,我练营田厢军数年,无数次演练,各种各样的局面都练过了。唐龙镇离火山军不过一百余里,周围是群山,背靠大河,不是骑兵往来纵横的地方。只要臣带营田厢军到之前,唐龙镇不失,臣就可以救下那里。有唐龙镇,臣带营田厢军,当可守得万无一失!”
赵祯点了点头,道:“攻唐龙镇的,是契丹皇太弟耶律重元,河东路报,其带骑兵五千,另有步兵一万多人。还有,他的军中有火炮——”
杜中宵吃了一惊:“契丹军中怎么会有火炮?”
赵祯道:“这种军中重器,怎么能瞒得过人?契丹仿着我们火炮的样子,制了许多年了。只是一直不得其法,并不精良。他们的铁炮用不得,时常就会炸膛伤,是以只用铜炮。火药也不太好,打得没有我们的火炮远。是以直到现在,唐龙镇守军还可以用守城的火炮,打得契丹人炮不敢靠近。”
这就是攻和守的不同,哪怕同样的炮,守城方也可以打得更远,打得更准。更加不要说,契丹的炮粗糙,打党项可以,对上宋军就不行了。守城火炮最大的用处,就是不让攻城武器靠近。没有重武器,契丹的马又不能飞上城头,只能就那么围在那里。
当初建唐龙镇的时候,杜中宵就单独建了军城,防御极其坚固,周围的平地几乎都在城上的火力威胁之内。只要城中守军不出乱子,依托城池,唐龙镇足以坚持到援军赶到。
重新回到案后坐下,赵祯道:“提举曾知火山军,又练出了营田厢军这种劲旅,军中火器又原是你制出来的,朕与两府都以为,让领军最是合适。”
杜中宵捧笏:“若命臣出征,必不负所望!”
“现在的难处,就是你手下的兵马是两三万营田厢军,虽然教阅,终究还是厢军。你的军中火炮厉害,人人称赞,此无可疑。只是骑兵和步兵,两府和三衙诸将都以为,全用火枪,当不得近战、血战,对上契丹骑兵不知如何。若是不用营田厢军,易以禁军,又白费了你这许多年的心血。你以为如何?”
杜中宵道:“臣以火器代刀枪,是经过无数次演练,军中一起想办法,觉得可行,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因为此是新军,到底如何还要打过才知,臣有信心不弱于其他军旅。”
赵祯看看一边的石全彬,又道:“听说营田厢军的军制也变了?”
杜中宵道:“回陛下,是变了。臣依军中全用火器,如何对敌演练,重整了军制。营田厢军本以五万为满额,只是军官不足,精兵也不足,马匹难以取得,实际只有两万余人。这一军的数目,当时想的就是以一路迎战,直面敌军的数目。人数再多,除非分为几种,不然就没大用处了。”
赵祯道:“本朝制有平戎万全阵,以十万大军而成一阵,其实与你说的一路倒是相近。我不知你军中情形如何,多人说炮火厉害,想来人数也不用那么多了。此次救援唐龙镇,恰巧是一路兵马,倒与你原先想的暗合。只要救唐龙镇朝中官员无异议,便以你为帅,石团练为副。这次叫你来,朕就是当面问你一句,你对自己的营田厢军有信心吗?”
杜中宵捧笏:“回陛下,臣有信心!臣以为,以我之能,用营田厢军救不了唐龙镇,那么带其他兵马也做不到。此非军之罪,臣才智不足,力有不逮而已。”
赵祯不说话,在那里沉思一会,道:“命将出征,最想听到的是必胜,这是将帅的士气。你到底不是武将出身,一直不肯说这两个字。”
杜中宵道:“陛下,兵势无常,我说与不说那两个字,有区别吗?安上心而已。臣以为不必,契丹以倾国之兵进攻党项,河北、并代对面并无大军。臣不说这两个字,朝廷心有警惕,可以调集周围兵马向唐龙镇,以防万一。现在有铁路,调兵没那么难了。”
赵祯摇了摇头:“河北路对面无强兵,并代路可不是。契丹尚有大军在大同府,直面雁门关,并代路兵马不能动。也正因为如此,枢密院主张持重。河北路虽有兵马能调,奈何铁路只到磁州,调来调去纵有铁路也非易事。当然,契丹若是大军前来,一定要争唐龙镇,河北兵马自然可调。”
为免引起契丹疑虑,河北路的铁路一直限制,离前线还有数百里。数百里的距离,对于大军来说还是过于遥远了,除非是长期战争,不然轻易不动。现在契丹攻唐龙镇,河北兵马来不及支援,铁路缓修的坏处就显出来了。一心要麻痹契丹,结果把自己戴上了脚镣。
看着杜中宵,虽然没有说出必胜二字,但明显信心满满。赵祯沉吟良久,点头道:“好,那便以为帅,带营田厢军兵去救援唐龙镇!你军中一时不足的人和物,三衙禁军尽量补齐。五万兵马太多,三万人还是可以凑足的!你在京城待两日,与两府及司集议,此仗要如何打!大军一出,不得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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