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和苏颂站在河边的大柳树下,看着河里船上忙忙碌碌的人们,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杜中宵才道:“永城之兴,全靠这条汴河。有这一条水道,买什么都方便,出产的货物也卖得出去。也是因为这条水道,一旦兴盛起来,便就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永城县这里,远不如营田务的民风淳朴。说起来,我从营田务离开,父老相送,甚是不舍。而在永城县这里,从人吏到地方员外,不过薄酒数杯,便如陌路。”
说到这里,杜中宵苦笑着摇了摇头。
苏颂道:“世间贫苦小民最容易记恩,给他们好处的人,多少年都记得。至于这些富贵员外,眼里只有钱,再也容不下其他东西。待晓即将离任,在他们眼里,哼——”
看苏颂连连摇头,杜中宵笑道:“在他们眼里,我已是无用之物。这样认为没什么不对,我从这里卸任,今生都不知道会不会再履此地。他们眼里只有钱的人,自然不必再奉承我。这样也好,也免了卸任的离愁别绪。只是子容,有我这个教训,你不必再给这些人好脸色看。现在永城钱粮不缺,赋税从来都是提前缴齐,不必仰仗地方势力人家。以后的心思,多放在为贫苦百姓做些事情上吧。”
“正该如此!”苏颂敛容正色说道。
转身看着不远处热闹的杂货铺子,杜中宵道:“现在看来,我为永城县做的第一件好事,便是立了永城公社,赋税不再科敛于民。永城公社里,对百姓最有利的,便是这间杂货铺子。走,过去看一看!”
两人安步当车,慢悠悠地到了杂货铺子门前,看着小厮与客人做着各种生意。此时汴河涨水,经过了一个冬天的冰封,生意特别火爆。尤其是那些永城特有的货物,如烟花、香皂、农具之类,买的人特别多。往往是从外地来专门采买货物的船,整船整船从这里采购。
苏颂在一边看着,感叹道:“难怪永城把各种杂税科捐全部废除了,就这一间铺子,一年就不知道赚多少钱出来。有了这些财源,才能不保证不赋敛于民。”
杜中宵道:“岂止如此,这些铺子还有两个好处。一是不属于民间哪个大户,赚的钱归于衙门辖管的永城公社,从而这些钱就可以直接补贴赋税。再一个,这里卖的货物是从乡间收购而来,卖得多了,百姓也能得到好处。这两点,就让这家铺子比其余什么酒楼生意强了无数倍。”
苏颂连连点头。这个年代可没有不得与民争利的说法,由于财政压力太大,官府只要见到哪个行当赚钱,往往采用各种手段收为官有。等到不赚钱了,才发包给民户。民间百姓有钱是官员看不惯的,开封城里商贾云集,有的大商户一次交易上千贯,宰执听说了都惊讶不已。说民间交易动辄百万,骇煞人。其实千贯交易,在和平社会实在算不了什么,这个年代还是很稀罕的事。
看着铺子的主管和小厮忙来忙去,杜中宵道:“只是这种铺子也有一个坏处,属于公社,那便不归任一家所有。铺子经营好坏,全看主管。现在刚办还好,等到年深日久,本地的势力人家,还有衙门里有实权的公吏,必然向里面安插自己人。到那里内外勾结,必然弊端丛生。”
苏颂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所以才要官员监管。我听说这公社里的财物,平日都是县尉和主簿掌管,公吏勾稽。再者说了,等到生意做得大了,可以再开一家,互相监视。”
杜中宵点了点头,没有接话。这些集体经济组织,最怕的是管理混乱,人员僵化,管理人员跟地方内外勾结,掏空资产。杜中宵有千年记忆,当然知道这些坏处。所以永城公社的管理和经营人员,全部都是雇来的,不用官员和公吏兼职,随时可以解雇。
管理杂货铺子的葛主管忙完了一位从扬州来的客人,喘了口气,一转身,发现站在不远处的杜中宵和苏颂两,急忙跑上前来行礼:“知县官人到了这里,何不进铺子吃碗茶?”
杜中宵道:“我们只是在这里闲站,你只管忙自己的就是。”
葛主管搓着手,连道:“这如何使得?若是传了出去,小的不是被人骂?”
见杜中宵和苏颂两人执意不肯进店,只好站在一边陪着。
杜中宵对葛主管道:“我在永城任满,不两日便就要离去。这一位是新来的苏知县。”
葛主管急忙向苏颂行礼:“小的也听说知县官人离任,却不想新知县到了。听说官人离任,小的和附近几间铺子的主管,商量着摆桌酒筵,为官人送行。小的们还凑了些礼物,到里带回去。”
杜中宵没想到这些受雇打工的人倒对自己有情有意,笑着道:“不必了,适才在望江楼,县里的几位员外已经设宴。我满任离开,是朝廷旨意,如何收你们礼物。”
葛主管忙道:“那如何一样?员外们这两年都赚了大钱,自该为官人送行。小的们比不得那些富贵员外,发不了大财,但有了这份营生,可保一家衣食无缺,着实感念知县官人恩德。若是官人不嫌弃,便就今日或者明日,为官人摆一个送行宴。本来我们商量,官人为地方做了这许多事,应该向朝廷上奏留官人一任,至不济也要送万民伞之类的。只是听员外们说,如此做对官人不好,那便算了。”
旁边一个挑着席子来卖的乡民一直站在旁边,听到这里,不由问道:“我听人说,百姓感念地方官恩德,可以上请朝廷,多留一任,怎么对官人不好了?”
葛主管摇头头:“听员外们说,知县官人此次升了官,留在本县岂不是耽误了。”
杜中宵一直保持笑容,听葛主管和那个卖席子的乡民议论,没有插话。什么因为升官不做,不过是那些员外们的托词罢了。真正的原因,是杜中宵发展了地方经济,让他们有了赚大钱的机会。但另一方面杜中宵对地方管得太严,限制了那些富贵员外聚敛钱财。人就是这么复杂,杜中宵不创造这些机会,那些人也不会说什么,减了赋税他们也一起叫好。机会创造出来了,杜中宵却限制大户聚敛,使利益尽量向小民倾斜,自然引起他们不满。反正地方已经发展起来,这些大户人家巴不得杜中宵赶紧离开,他们好大展拳脚,赚进大笔钱财。反是偏远地方的百姓,由于这间杂货铺子带动的手工业发展,更加感念杜中宵这两年的政绩。只是他们人微言轻,说话没有听罢了。
经过了今天的送行宴,杜中宵对这些心知肚明,只是不说破。经过了永城这一任,自己也该长些见识,以后为官长些心眼。这些以前被认为是地方柱石的大户人家是靠不住的,畏威而不怀德,做多少事他们都认为是应该的,好处少了便就心怀忌恨。自己当初发展实业,不如把地方大户清扫一遍,重新发展人起来。可怜收拾了马蒙,杜中宵生怕对地方破坏太甚,没有对地方大户痛下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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