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清运早前就已经离开峦城,在峦城附近的村落行医治病。
因为有病患缺一味不常见的药材,寻了很久,后来病患医治好,但这一味药材稀缺,可用于多种这类常见的疾病,楼清运听说南云山东部生长了这种草药,所以雇了当地的村民十余人,送他一道,绕过南云山东部没有战火的地方,入山采药。
一连入山几日,听说羌亚和西秦的战火已经延绵到东部了,楼清运只能采完最后一日药材就走,避免和军中冲突上。
但今日,正好遇到卓夜、付成和几个侍卫带着卓新绕道东部离开。卓新失血过多,整个脸色都不好,也失去了意识,不及时止血很可能会有性命危险。
南云山东部几近荒芜,卓夜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楼清运。
卓新伤得重,但楼清运在,很快处理了伤口,用药止血,又用绷带包扎,还给卓新服药。
“旁人这幅样子,多半撑不住,二公子底子好,身子骨硬朗,暂时没危险了,就是要静养些时候,多吃些补血的东西。”楼清运轻叹。
卓夜如劫后余生,“楼大夫,多谢了。”
卓夜是没有想到会在南云山遇到楼清运。
如果不是楼清运,未必能全然信任。
也幸亏是楼清运。
付成也送了口气。
楼清运看向卓夜,温声道,“还有你的腿。”
卓夜低头,才想起方才中箭,裤子和鞋子都被鲜血浸透,但他皮糙肉厚,伤得不算重。
“孙将军,王爷呢?”卓夜问,早前那一箭是射中了王爷后背,应当力道不小。
孙勇叹道,“王爷久在军中,方才那一箭是小伤,他是怕二公子担心,也想多套安南郡王世子的话。安南郡王都招人了,到处都是人证,军中的士兵,安南郡王府的侍卫,还有羌亚的俘虏,全都对得上,还有早前威德侯府的人,证据都窜得上。”
付成和卓夜都长长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似是到了眼下才松弛下来。
孙勇也在一侧坐下,“安客多死了,这场战争结束了。”
王爷还是杀了安客多。
卓夜轻嗤,果然啊,王爷是绕道敌后端人家老窝去了。早前听说柏炎端了巴尔大营的时候,有人就死不服气,眼下,算是也端回来了。
卓夜轻笑。
只是忽然,整个人又全然僵住。
付成很少见到卓夜这幅模样过,“怎么了?”
卓夜喉间紧张得吞了吞,“我忘了个人,表公子……”
孟子辉?
付成和孙勇头疼。
……
深山老林里,孟子辉哆嗦,“我们真没走错路吗?”
暗卫头疼,“表公子,是你坚持要走这里的。”
孟子辉牙齿都打着颤,“我们好像迷路了,一直在来回走。”
暗卫艰难点头,“嗯,走了两日了。”
孟子辉欲哭无泪,“好想快出去,我们是来找六叔的。”
暗卫恼火,“表公子,我觉得,我们可能只有等别人来救我们了。”
十余个暗卫都吐了一口浊气。
这特么是哪儿啊!
这特么哪来的地图啊!
这特么遇到个人也好,自己人,羌亚人,再要不野人也行啊……
有没有人啊!
野兽也一只也可以啊……
卓新醒来是几日后的事。
之前三天两夜,神经一直紧绷着,又受了很重的伤,失血过多,昏迷不醒的时候,也一直是楼清运在照顾。
再睁眼,抬眸看到的还是楼清运。
“我怎么还在做梦啊?”卓新感叹。
楼清运笑,“白日梦,多好?”
卓新也跟着笑起来,“真的是你?”
他要起身,楼清运扶他起来,卓新身上别的地方都不疼了,只有肩上还隐隐作痛,身上有些发软,似是没有多少力气。
楼清运安抚道,“你昏迷了几日,只能喂些流食,所以身上会疲软没劲儿。只要人醒了,好好吃几顿饭,补一补,很快就好了。你身强力壮,又年轻,恢复得比别人都快。只是伤筋动骨一百日,肩上的伤要养一养,旁的没什么了,不必担心。”
卓新错愕看他。
就算是军中军医早前见他受伤,各个都心惊胆颤。
他早前险些都要死了,楼清运这里却风轻云淡。
应当,医术不是很好……
就是图有些名气。
“我六叔呢?”卓新想起。
楼清运看了看他,“他才来看过你,刚才说,去看庞老将军了。”
卓新微怔。
“六叔没事吧?”虽然明知六叔应当没事,但他还记得利箭射来时,六叔将他压在身下,箭矢刺入六叔的身体声音,鲜血正好滴在他身上,但是六叔一声没吭,只是让他走……
楼清运看了看他,“自己去看看吧。”
卓新起身,觉得有些眩晕。
楼清运澄清,“你是躺久了,动作慢些就好。”
话音刚落,楼清运见卓新迈着小碎步出去。
楼清运忍不住笑。
庞老将军葬在平关一侧的山峰上。
这里能俯瞰整个平关。
老爷子一生戎马,之前就立了话——死在哪,就葬在哪。
没想到最后是平关……
从平关山头这处望去,能看到整片南云山脉。
若是遇到晴空,还能看到南云山脉以北的羌亚边境,对老爷子来讲,或许葬在此处,入土亦能守着家园疆土,抵御外敌!
他忽然有些明白,老爷子一生征战,最后说死在哪里就葬在哪里的豪情。
“庞老将军,早前光顾着打仗去了,都没来得及同你好好喝过酒,说说话。今日是头七,这顿酒补得有些迟,切勿介怀。”卓远端起酒杯,洒向庞老将军的墓前。
安客多被击杀,剩余的羌亚残兵仓惶逃窜。
乌来不死心,四处抵抗。
还有不少安客多的旧部,没有拼命抵抗,却在四下流窜骚扰。
他回营中这几日,一面在应对羌亚残兵之事,一面还要将威德侯和安南郡王通敌一事,密折上书至天家处。
家丑不可外扬,至少,要天家拿主意。
人证物证都一并入京,高升也让孙勇亲自押解,很快就会到京中。
军中还有威德侯府麾下的士兵,也要分别做清理和安抚……
所有的事情都压在一处,他也就今日才能抽出时间来,到平关的山头上同庞老爷子饮酒。
洒完酒,卓远席地而坐,在刚才的杯里斟满酒,而后也朝自己杯中斟了酒,缓缓放至唇边,呵气幽兰,“庞老爷子,能看得到吧,大好河山,清净了……”
是清净了,晴空万里乌云,不见战火硝烟。
大好河山,皆在脚下眼前。
卓远微微垂眸,唇边勾了勾,仰首一饮而尽。再拾起地上的酒杯,重新洒向墓前,好似真与墓碑前的人同饮一般。
卓远拎起酒壶,各斟了一杯,继续叹道,“阿新长大了,能够独当一面了,庞老爷子,感谢你陪他最重要的一程,卓远没齿难忘。”
再等这杯下肚。
卓远眸间微微泛红,轻叹道,“对不住,骗了您。庞老爷子,我是去取安客多性命了……想借您的口让军中的内鬼相信,我死在南云山,没想到竟害您丢了性命。若不是你们死守平关这么长时间,安客多为人多狡诈,没有平关死守得来的时间,我根本来不及抓到他,到最后,或许功亏一篑。”
“老爷子,这一杯,还是我敬您。”
“再有来世,卓远愿与老将军同袍泽!”
……
不知多久过去,身后的脚步声响起。
卓远没有回头也知是卓新。
“六叔。”卓新上前。
卓远眸间氤氲早已敛去,撑手起身,低声道,“我来看看庞老将军,早前一直事忙,今日才得空,你呢,好些了吗?”
卓新微微一笑,“我没事,楼清运说,我年轻力壮,多吃两顿就补回来了。”
卓远也笑。
卓新深吸一口气,上前同卓远紧紧相拥,“六叔!”
卓远也拥紧他,“同庞老将军说说话。”
卓新点头。
两人重新在庞老将军目前坐下,卓新身子还没怎么好,只同饮了一杯酒,“庞老将军,能与你并肩作战,卓新一生之幸!平关一战,卓新永记心间。”
卓新端起酒杯洒在墓前,眼眶微红,“老将军,走好……”
卓新眼泪绷不住。
卓远伸手擦了他眼角,“想哭就哭吧,六叔也偷偷一个人哭……”
卓远话音刚落,卓新“哇~”得一声,嚎啕大哭出来。
卓远哭笑不得。
……
从平关山头回大营的时候,两人并肩踱步。
卓远告诉卓新在他昏迷的几日里,羌亚军队如何,军中如何,还有威德侯府和安南郡王府的事如何向天家交待的。
说起高升口中,为了三家分秦,连这么多士兵和百姓的性命都枉顾时,卓新不由叹道,“权力真有这么可怕?”
要说权力,平远王府应当比威德侯府和安南郡王府更盛!
卓远却道,“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
卓新转眸看他,似是忽然通透,便也嘴角扬起,似是将方才的烦恼抛诸脑后。
夕阳西下,又是一日黄昏时。
迎着夕阳,落霞在远处轻舞,卓新忽然开口,“六叔,我给你添麻烦了。”
最后搞得还是六叔出场救他,险些就死在高升手中。
卓远却笑,“那怪事儿了,怎么我一回军中,所有人都告诉我,平关能守住是因为有平远王世子,说没有你,平关已经失守?”
呃……卓新尴尬笑笑。
卓远继续笑,“威德侯老谋深算,步步为营,最后也是被你手刃的……阿新,你长大了,无论六叔在不在,你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平远王世子。”
卓新唏嘘,“我哪里是?我就是小聪明罢了。”
卓远握拳轻笑,“你以为当初谁不是小聪明!”
短暂缄默。
卓新忽然破涕笑开。
叔侄两人都莫名笑得停不下来,仿佛许久未曾这么笑过了一般,酣畅淋漓,自由自在。
临末,卓新才停了下来,低声道,“我就是想,六叔你当初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卓远欣慰,“那你做到了,比我做得更好!”
明明才笑完,卓新再度哽咽。
卓远却伸手,吊儿郎当搭在他肩膀上,“你做得好,你六叔就可以早些退休了。”
“……”卓新无语,“刘相都还没退休呢!”
意思是,你才对大点儿。
卓远似是恍然大悟,“对啊,他怎么还不退休!他那宅子我都盯好久了!回京之后,我去催催。”
卓新恼火,“平远王府还不够大!你老惦记着刘相的宅子!”
卓远手还是搭在他肩膀上的,优哉游哉道,“我可不惦记他的宅子住……诶!”
他凑近。
卓新隔远些。
卓远推开他的头,“我是觉得他那处宅子通风,方位正,光照好,用来做幼儿园正好!”
“幼儿园?”卓新着实意外,他怎么都没想到幼儿园去。
“是啊!”卓远笑道,“给阿悦当幼儿园啊,她肯定高兴!”
卓新酸得起了一声鸡皮疙瘩,“这种事情,你们自己商量就好了,别同我说……酸死了。”
卓远却不介意,继续道,“就叫王府幼儿园吧,怎么样?”
王府幼儿园?卓新微微怔了怔。
很快,眸间都是笑意,仿佛是边关一场大战之后,心中一处安静,柔和,又温暖的地方。
“六叔,你是想阿悦了吧?”卓新笑着问他。
说是惦记刘相的宅子……
刘相就是个幌子。
卓远也不隐瞒,“想。”
提到阿悦,就忽然内敛了,卓新又笑,“等回京复命,就见到阿悦了!”
卓远看了看他,又握拳轻咳了一声,“可能,你先回京复命?”
“嗯?”卓新意外,“六叔你呢?”
卓远深吸一口气,“我想先去一趟单城……一到提亲的时候,总有这么多幺蛾子,我一盏茶时间都不想多耽误,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
见他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不是玩笑,是真的介怀。
卓新忍不住笑,“那六叔你还不如去陛下跟前请婚,陛下亲自赐婚,阿悦更有面子!”
卓远叹道,“赐婚是赐婚,提亲是提亲。不管有没有陛下赐婚,提亲才是对阿悦家人的尊重,日后,那可是我舅舅舅母,我得哄好了……”
卓新刚张开嘴,准备大笑。
卓远忽然补刀,“也就是你舅公舅婆……”
“……”卓新张开的嘴直接哑然,石化。
叔侄两人似是从未说过这么久的话。
从庞老将军到边关战事,从幼儿园到阿悦,再从府中的小祖宗们到成长的感叹……
一直从平关山头走到平关山脚的大营处,仿佛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
临到大营前,卓新忽然驻足,“六叔,多谢……是你替我挡了一箭。”
他那时重伤,如果不是六叔,那一箭会要他的性命。
卓远却看了看他,温声道,“阿新,当年你爹也一样,挡在我身前……”
卓新眼底微红。
再抬头时,眼中盈盈水汽,却仍噙着笑意,“六叔!”
卓远也笑。
一侧,脚步声传来,朝着卓远处拱手,声音柔和润泽,温文如玉,“六叔。”
卓远和卓新微顿,纷纷转身。
卓新诧异睁大了眼睛,“大……大哥?你回来啦!”
卓新忽得朝他扑过去。
正好扑入卓旻怀中。
卓旻被他扑得连连退后两步,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冒失。
只是,卓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卓远,又看了看他,短暂顿了顿,很快,似笑非笑道,“我好像……离家有些久了。”
久到什么时候,六叔同阿新都冰释前嫌了。
“阿旻。”卓远莞尔。
卓旻朝他笑了笑,“六叔,事情办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