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悦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卓远应当已经走很久了……
沈悦伸手挡在额前,能遮住窗外的光亮,却抚不平心中的情绪。卓远离开,府中还有一堆孩子要安抚,阿四,小五,小六,小七,小八,桃桃,还有卓新。
沈悦坐撑手起,才觉浑身上下都是酸痛的,似是起不了身,昨晚的抵死缠绵和炽热入骨仿佛还在耳畔,目光清浅处,才见枕边留了一朵红色的花。
是他晨间在苑中摘下放她枕边的。
沈悦轻叹。
他才刚走,她就开始想他。
睹物思人,有时是件可怕的事。
但更可怕的,是时间……
卓远不在的前两日,小五,小八和桃桃变着法子的哭。即便不是哭,也会变着法子闹腾。
孩子和大人一样,需要发泄情绪。
但孩子们有时能难察觉和说出心中的想法,在大人看来,便多是无理取闹和肆意妄为,譬如,平日里乖巧听话的小七,也会在吃饭的时候闹情绪。
沈悦会陪他们在苑中树荫下荡秋千,然后问,好一些了吗?
孩子们会点头或摇头。
若是点头,沈悦会鼓励他们去做别的事情,若是摇头,沈悦则会陪着他们在秋千上多坐一些时候,一起看着近处的花苑和远处的山峰,静静感受夏日的静谧,让孩子们的分隔焦虑一点点好起来,重新投入到夏令营中。
她会安抚每个孩子的情绪,却同样有自己的情绪。
也会和卓新一起,在苑中的秋千上,坐到子时过后很晚,最后回到屋中,才发现只过去了一日……
第三日的时候,收到涵生的来信,沈悦唇畔才露了笑意。
信上说,这次和夫子去南边游学,见了很多大儒,增长了很多知识,觉得自己看得书实在是太少了,九牛一毛。眼界不同,看到东西不同,这一趟和夫子外出,给了他不少新的想法和念头,他会努力参加每一次游学,抓紧游学的机会。
末了,想念姐姐,听夫子说,他们六七月就能抵京了。
涵生要回来了,沈悦心底微暖。
仿佛日子开始忽得有了盼头。
……
小孩子的心境也大抵如此,伤心了三两日后,又很快恢复和适应了之前的生活。
一样听岑夫子的历史故事课,一样同卓夜学习野外生存技巧,和阿悦一起学习游泳,去南郊马场学骑马,也会每隔两日,就开启新一轮的野外生存游戏,一轮比一轮难。而且已经不像之前那样,一定能通关,而是少了许多提示和线索,动辄全军覆没,而后和卓夜一起,就在野外场地做实地复盘。
小荔枝仍旧是每个休沐的第一日,会和他们一起参与游戏。
大家也默认了日后幼儿园中会多小荔枝一员。
孩子们照旧会哭,会笑,也会在奔跑的时候摔倒,沈悦也会上前,扶起摔倒的宝贝,轻轻问他/她有没有摔疼,宝贝们要么点头,要么摇头,但在沈悦的安抚下,最后都是甜甜的笑意。
夏令营日子也在这样的笑意里,一日日过去。
……
这样的日子,与卓新而言也过得飞快。
六叔离朝,他以平远王世子的身份入朝,刚去的时候,什么都不习惯,但旁人都会因为他是平远王府世子对他恭敬,也照顾有加。
同国中每一个高门邸户一样,平远王府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早朝时候,众人各执一词,有议论边关战事进展的,有议论后宫妃嫔的,也有议论南边治水,东边旱灾的,要么北边匪患成灾的。
卓新早前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国家一日之内怎么有这么多破事要操心。
而每一桩破事儿,仿佛都牵涉了一派的利益,朝堂上和气的时候少,各执一词,针锋相对的时候多。
天家每日都要在大量的争执和指责中取舍,也会对不同的势力做制衡。
但在朝中呆得时间越久,越觉六叔说的没错。
正因为六叔在边关,如今边关战事是西秦国中最重要的事,所以朝中没有任何人对平远王府生事,无论是哪一派,都在指望六叔在边关能将战事扛下来,否则,哪有他们在国中日日生出这些乌烟瘴气的份。
朝中也会听到边关的消息。
每回卓新都期盼着,又隐隐有些害怕,更有心惊肉跳。
六叔不会分心,战场上从来不会给家中写信,他也是每回从朝中知晓边关的消息。
从早前没有书信来,不知道一路急行军什么时候能到边关,到六月初的时候,边关消息传来,平远王率军抵达湖城,止住了西北溃败。
朝中仿佛都松了了口气。
但双方这一仗打得极其焦灼。
羌亚属于游牧后迁徙定局的一支,族中各个骁勇善战,而且羌亚地势优越,是临近诸国通往西域的屏障,商贸往来频繁,国中富庶,武器也精良,但远赴西秦作战,西秦也有优势,所以双方僵持不下。
战场上伤亡不计其数。
而羌亚还在持续增兵,整个国中仍旧人心惶惶。
这一战,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也关乎周遭诸国之间的利益权衡,牵一发而动全身。
谁都不敢动,也不敢停,但在羌亚的强势猛攻下,卓远将占线一直控制在湖城以北,没有再失一城。
但羌亚持续增兵,西秦也只有持续增兵。
各处的驻军陆续往西北增调,周遭的驻防相对减弱,又隐隐增加了旁的隐患。
从五月中旬到六月底的这一个半月时间,卓新在朝中所见所闻,比过去十几年都要真实。而每回回府中同陶伯复盘,又能从陶伯这里得到不同观点。
他越发觉同六叔比,自己太稚嫩,但六叔扛起平远王府的时候,也比他大不了多少,那时候,他还在同六叔闹脾气,赌气去了军中。
六叔一直不说,但眼下他才知晓,若是没有六叔,当时的平远王府内忧外患,是一幅什么样的烂摊子,但如今,留给他的,是一手握在手中的好牌。
六叔在边关,他只能打好这幅牌。
……
六月底,幼儿园的扩建工程才结束。
因为边关突然爆发战事的缘故,陶东洲和府中所有的资源都向王爷这处倾斜,原本五月底结束就有些勉强的工程一直拖到了六月底。
六月底前,孩子们进行了最后的模拟野外生存考验。
这次的考验,拿掉了“游戏”两个字,也全然和之前的游戏不相同,全部是模拟而真实的野外环境,甚至他们遇到了误打误撞跑进来的野猪一头,才知道周围布防了多少侍卫和暗卫,光是射在野猪身上的箭矢就不计其数。
小六,小七和桃桃还是有些吓住,所以第一次模拟野外生存考验暂缓,第二日重新开始。
卓夜再让人进行地毯式排查,确保场地是安稳的。
第二日的野外生存考验,孩子们其实捡了便宜,因为昨日的考验中断后,并没有再换考题,而孩子们聚在一处,整个下午都没有玩任何东西,而是和阿四,小五,齐格,郭毅一起谈论要怎么通关。
也做好了最充足的准备。
最后一次的野外生存考验,不仅包含了分辨方位,真靠野菜和野果充饥,寻找水源,避开危险的地方行径,如何保存体力,游泳抓鱼,而后在野外自己生火度过一晚,还有在天亮前,寻找一处安稳的地方躲藏。
孩子们做得很好。
远超出沈悦,卓夜和卓新的意料。
其实不止在野外,甚至任何场合,很多东西都是适用的。
心心念念的皇子终究救出,原来皇子和怪兽就是二哥和卓夜,故事的结局是侍卫战胜了怪兽,救出了皇子,但同时也和怪兽做了好朋友,怪兽教会了他们许多本事。
是孩子们喜欢的大圆满结局。
野外生存考验通过的晚上,还是点起了篝火,卓夜又让人抓了一整座山的萤火虫,孩子们在放飞萤火虫的时候纷纷许愿,许得都是六叔快些回来。
沈悦微微愣住,一个半月了……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但又过得极快。
她在照顾孩子们的同时,孩子们也分散了她对他的思念,不至于每日都度日如年。
她想他了。
但她很好。
这一个半月里,她一直都未空闲,而是让工作将自己填满。整个幼儿园下半年的教学计划,课外活动的安排,需要的师资力量和要提前准备的物资,都做了统一的规划,还有初步的分班考虑,和分班之后如何对孩子们进行安抚,因为自始至终,孩子们都在同一班级里,但是后续会分开。
这些事情,都需要时间。
仿佛早前一直都没有成片的空闲时间,而每日晚间,她都能提笔写到夜深。
困了就去洗漱。
有时也会梦到卓远,在蹴鞠草坪上和她一起踢球,或是牵着她毫无预兆得从三四米高的小瀑布跳下,还会有月明星稀时,他躺在她怀中,同她讲他五哥的事。
不在一处的时间,他们会彼此想念。
但也知晓,彼此有更重要的事。
既关风月,也无关风月……
最后一日,沈悦还是带着孩子们完成了之前听宝贝智多星时候的心愿。
他们也想玩宝贝智多星的游戏。
有趣的是,京郊别苑除了有几处苑子之外,也确实真有特殊加固的苑子和暗道做避难之处用。
卓夜带着孩子们真做了一版宝贝智多星的翻版,譬如,哪里是京郊别苑原有的陷阱和机关,哪里可以真放一些意向不到的东西,孩子们连断魂草都想到了运用。
最后还辛苦叶子带了十余个人扮演坏人,孩子们的陷阱有的管用,有的不管用。
就连阿四都觉得玩进去了。
他们想的,和叶子几人做的还是有诧异的地方,但若是还有下一次,不少地方都可以改进。
小五大呼过瘾。
孩子们都觉得如果日后有危险,可以躲到这里来,既而哈哈大笑。
卓夜没有戳穿,如果真的有一日有危险到他们都护不住这群小祖宗的时候,这些陷阱和暗道都无用,但眼下,小祖宗们高兴就好……
六月最后以一日,宝贝们乘马车离开了京郊别苑。
都舍不得都趴在马车上同京郊别苑挥手作别。
五月端阳到六月底,差不多两个月时间,孩子们在这里留下了很多记忆。
“阿悦,我们还能来吗?”小五忽然问她,孩子们也都一脸期盼。
沈悦伸手揽过小五,轻声道,“来啊,日后,我们不是还要来游泳和骑马吗?”
“好耶!”孩子们欢呼雀跃。
虽然同夏令营做道别了,但是还是有值得期待的事情,新的幼儿园要来啦!~
马车在王府门口缓缓停下的时候,齐将军府和尚书府的马车都在,将军夫人和曲夫人来接齐格和郭毅了。
离家两月,孩子们既想念家中,又份外舍不得朝夕相处的阿悦,卓夜和幼儿园的一干孩子们。
“开学再见啦!”小五和齐格已经可以拥抱道别。
野外生存游戏,他们建立了深刻的革命友谊,也知晓一个人是无法过关的,野外生存游戏的助力,一直是小五和齐格。
“知道了,开学再见!”齐格也挥手。
只是说完,齐格又懵了,“什么时候开学啊?”
沈悦笑道,“中秋前后吧,看具体情况。”
“中秋?”齐格愣住,似乎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中间还要多久,“啊……怎么这么久才开学啊!”
他以为就是回家歇上两三日呢!
他要去幼儿园!
他要和大家在一起!
沈悦半蹲下,温声安抚道,“幼儿园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而且,也还有许多新的小朋友要来,所以我们要做好充足的准备,让大家有更好的体验。虽然幼儿园没有开园,但是格子,你也可以王府找大家玩啊?”
小五也眼前一亮,大声道,“对啊!幼儿园没有开园,但是我们都在啊!格子,你天天都可以来王府,我们一起玩啊。阿毅,你也要来,我们还可以一起蹴鞠啊!”
“蹴鞠可以去我家!”齐格忽然想起,“我家可以让小叔一起!”
孩子们都想起齐蕴来。
这段时日的夏令营,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齐蕴了。
孩子们都似打开了话匣子一般,七嘴八舌得说着可以去各自家中做什么,郭毅也邀请了大家来家中,因为娘亲做的点心很好吃。
“哇~”孩子们的味蕾仿佛被打开了去。
原本是分开的一幕,忽然变成了大型邀约现场,仿佛将这月余的安排都给排满了。
孩子们“咯咯”笑着,相互挥手作别。
夏令营结束了,但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也就是宝贝们的暑假生活开始啦!~
从同将军夫人,曲夫人还有齐格,郭毅作别,孩子们嘻嘻哈哈回了苑中。
今日朝中有事,卓新在朝中还未回来,陶东洲在等候孩子们。
“陶爷爷~”一堆金贵小祖宗离家两月终于回来,仿佛整个平远王府又恢复了早前的热闹和闹腾,但闹腾一些,没什么不好!
“陶爷爷,新幼儿园建好了吗?”小八特别热心。
陶东洲忍不住笑,“好了。”
“要去要去!”孩子们乐得手舞足蹈。
沈悦笑道,“今日才回来,慧妈妈,平妈妈他们都还等我们呢,我们先回苑中休息,等明日,你们再和阿悦一起去看看我们的新幼儿园,好不好?”
“好!”孩子们眼中的欣喜无法形容。
丝竹苑中。
“慧妈妈!”小七远远跑向慧妈妈。
许久不见,慧妈妈想极了小七,小七上前和她拥抱,慧妈妈仿佛眼泪都在眼眶中打转,又很快摸了摸眼泪,看着小七,“结实了,黑了。”
小七骄傲道,“我还学会了游泳和骑马呢!”
“是吗?”慧妈妈是真意外,早前的七公子连身子骨都不怎么好,她是万万没想到有一日七公子能和五公子几人一道骑马的,更何况还有游泳。
慧妈妈一时感触。
而眼见阿四也在小七身后,慧妈妈看了看他,福了福身,“四公子。”
其实阿四和慧妈妈一直不亲,也不喜欢她,但眼下,看到小七和慧妈妈一处,阿四忽然想通透了,每个人都有自己身边亲疏远近的人,也不一定每个人都对你好,或者每一个都对你不好。
其实慧妈妈并不重要,但从前的他,当做了心里魔障。
阿四点头,但没怎么应声。
慧妈妈又唤了春雨来,将给小七准备的酸梅糖也端了一份给阿四,阿四接过,看了她一眼,其实酸梅糖喝在口中也是酸酸甜甜的。
“四哥,走!我们去把夏令营做的干花收拾出来放好。”小七积极。
阿四应好。
兄弟两人有自己的事情做,慧妈妈和春雨没有上前,只是微微笑了笑。
重华苑内,小五大喊一声,“平妈妈!”
平妈妈耳朵都被他震拢了去,“这可算祖宗回来了,大老远都能听见!”
“平妈妈,你有没没有想我!”小五笑嘻嘻问。
平妈妈好气好笑,“怎么不想,日日都想着我们五公子能回来,给你做了好吃的水果冰盘。”
“太棒了!我要全部吃完!”小五浮夸得蹦跶着。
平妈妈笑不可抑。
小六和小八的兰桂苑里,王妈妈和桂枝来迎,姐弟两人手牵着手走回来。
“王妈妈,桂枝……”小六先开的口。
王妈妈和桂枝都愣住,六小姐……六小姐会主动开口唤她们了,还这么熟练……
王妈妈和桂枝一个眼眶微红,一个鼻尖微红。
“六小姐,八公子。”两人上前福了福身。
小八叹道,“王妈妈,桂枝,我好饿,我想吃糕点。”
桂枝哄道,“知道了,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八公子回来了。”
“哇!”小八眼前一亮,“什么糕点!”
当即就来了精神。
“芙蓉桂花莲子糕。”桂枝揭开蒸笼,眼见着小八喉间咽了咽。
王妈妈和桂枝哭笑不得。
小六也笑道,“小八,你少吃一些。”
小八憨厚挠了挠头,“知道了。”
桃华苑里,碧落看着桃桃回来,有些激动得语无伦次,“九小姐都长高了……”
“真的吗?”桃桃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然后又和碧落比了比,欣喜道,“好像我真的长高了,碧落,我都到你这里了!”
碧落忍不住笑。
桃桃又道,“碧落碧落,我和你说,我不是幼儿园最小的小孩子了,我也当姐姐了,小荔枝会来幼儿园,她才是幼儿园最小的小孩子,我有帮助她吃饭,洗手,还牵着她去了集市,怕她走丢,她想爹爹和娘亲的时候,我还安慰了她。阿悦说我是一个合格的好姐姐!”
桃桃一口气说完了整整一大段。
碧落既惊喜,又意外。
这一两月,九小姐似是真的长大了,和早前一样,又仿佛和早前不一样了……
碧落忍不住摸了摸眼泪,小别重逢总是惊喜。
回来就好,没有九小姐的桃华苑都不像桃华苑了,眼下才是桃华苑……
碧落牵起她,“准备了九小姐喜欢的水果茶。”
桃桃欢喜,“太好了,我正好渴了,我要喝三大杯!”
碧落笑不可抑。
苑中,沈悦同陶东洲一道踱步至南院外。
沈悦目露迟疑,但也大抵明白陶伯的意思。
如今北院扩建成幼儿园,祈福苑没有了,之前卓远就让她搬去南院和他一道,眼下虽然卓远不在,但也应当叮嘱过陶伯,所以陶伯才会领她来这里……
沈悦脸色微红,主动开口,“陶伯,可以在东院替我安排住处吗?”
陶东洲迟疑。
沈悦朝陶东洲轻声道,“我是想多和府中的孩子们在一处,而且……”
沈悦顿了顿,喉间轻咽,也没隐瞒,“我怕睹物思人。”
陶东洲原本准备了一番说辞,但眼下,似是忽然会意,既而朝她拱手,“老奴明白了。”
沈悦微楞,第一次听陶伯在她面前自称老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陶东洲又捋捋胡须笑道,“阿悦,你当遂王爷一道改口,唤老奴一声陶叔了。”
陶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