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悦撩起帘栊,牵了穗穗出来。
卓远伸手,先抱了穗穗下马车,而后再牵了沈悦下来。
沈悦早前从未来过南院。幼儿园在北院,府中的孩子都住在东院,除却这两处院子,沈悦常走动的,也就陶伯和霍伯伯跟前,也都不在南院。
南院是卓远的院子。
而这处风和苑,就是南院中卓远的寝苑。
沈悦也是初次来。
映入眼帘的景致,和府中旁的地方很大不同。
开了春,府中处处生机盎然,因为府中的孩子多,种得多是讨孩子喜欢的植物,石榴树,栀子树,桂花树,还有各类颜色鲜艳的花朵。
但风和苑不同。
许是取义“风和”的缘故,风和苑中多水,寓意风生水起。
临水处多杨柳,四月暖春,正是杨柳拂清风的时候。苑中暖风和煦,柳叶绦绦,不是西秦国中罕见景致,倒更像是在书中读到过的南顺景致……
沈悦想起听卓远说起过,他大嫂是南顺国中之人,但西秦和南顺两国之间并不直接接壤,卓远的大哥应当是先王爷的嫡长子,如果没有特别的缘由,应当不会让长子取南顺国中的姑娘。
今日见过风和苑,沈悦心中忽然有了种莫名的猜测——许是,卓远的母亲,或是祖母……也是从南顺远嫁而来的,所以才会在府中保留这样一处景致,所以才会有卓远的大嫂也是从南顺远嫁过来的……
南顺多文人骚客,书画尤其盛行,不少当世名家都是南顺人,很多久负盛名的书画之作都是出自南顺。
沈悦又想起在幼儿园的时候,桃桃也好,小六也好,都很喜欢画画。
阿四除了喜欢读书,画画也好。
小七也喜欢读书,画画也不差,就算是精力旺盛些的小五和小八,也比平常武将世家更多了几分诗书气。而卓新同孩子们在一处的时候,也可以诗词信手拈来,不像普通的武将世家之后。
卓远之前说过,因为大哥和大嫂过世,一双子女也一般时间在南顺国中陪祖父祖母,一般的时间才在西秦国中,沈悦越加觉得,卓远的母亲或是祖母,应当也是南顺国中的人,所以才会通情达理,且府中的孩子才会耳濡目染。
“想什么?”沈悦思绪间,卓远问起。
沈悦回过神来,轻声道,“既然陆将军和将军夫人回京是隐秘之事,你连苑中的侍卫和暗卫都打发了,我去会不会不好?”
沈悦觉得自己的担心不无道理。
是应当避讳。
卓远笑了笑,蓦地伸手牵起她,淡声道,“建亭和颦颦要见你。”
建亭和颦颦?
沈悦忽然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陆将军和将军夫人,只是这样的称呼听起来太过亲切,三人的关系恐怕非同一般。
不过转念一想,陆将军和将军夫人就穗穗一个女儿,将军夫人去寻陆将军的时候,都是将穗穗托付给卓远,而不是托付给家中的其他人,信赖可见一斑。
只是,因为他口中那声建亭和颦颦的缘故……听起来不像是带她去见穗穗的爹娘,而是带她去见他的朋友……
马车停在风和苑的前苑。
风和苑很大。
穿过前苑,是过堂的外间,从外间去到中苑处,才是风和苑中的外阁间和内屋。
陆广知和瞿颦在后苑的西暖阁处。
穿过中苑的长廊,穗穗就似已经等不及。
卓远松开她的手,温声道,“去吧,就在西暖阁里。”
穗穗激动得看了看卓远和沈悦,朝他们两人点了点头,而后握着手中的草编小蚱蜢快步朝着西暖阁跑去。
看着穗穗朝西暖阁跑去的模样,沈悦眸间微微泛起一抹氤氲。
“怎么哭了?”苑中没有旁人,他伸手,指尖轻轻抚过她眼角,沈悦喉间轻咽,稍稍哽咽道,“就是想,穗穗终于见到爹娘了,替她高兴……”
半年的相处,穗穗的懂事,穗穗对陆将军和将军夫人的两年,她都历历在目,尤其是后来知晓陆将军被扣,天家让卓远出面施压,当时凶险许是难以想象。
说不定,这一路上,生死都在一线之间。
所以,她才会觉得这次见面不易,也替穗穗高兴。
卓远重新牵起她的手,一面温声,一面调侃道,“我们日后也生个女儿吧,像穗穗这样的……”
沈悦手心一紧,莫名看他。
而他的脑洞似是不见收缩,继续道,“像桃桃也好,小六也好啊,颖儿也行。”
颖儿?
是他大哥的女儿,王府的三小姐?
卓远明显顿了顿,又转头朝她笑道,“对了,不能歧视儿子,儿子也行啊。阿四,小五,小七,小八,像哪个都好!哦,对了,还有阿新和阿旻……格子和郭毅也不错啊!”
沈悦皱了皱眉头,他这是将王府幼儿园点了一遍名,顺道又添了卓旻,卓新和卓颖儿三个吗?
沈悦脸都绿了。
卓远见她一脸懵住,不由伸手弹了弹她额头,沈悦吃痛后仰。
他好笑,“逗你的!当真了?”
沈悦不由伸手摸了摸额头,但由得他这一顿胡搅蛮缠,早前眼底的氤氲似是褪去,也将好踱步到了西暖阁前。
西暖阁内,穗穗扑到陆广知怀中,平日里的独立,懂事,又略带骄傲的性子,在父母跟前似是全然隐了去,哭得连鼻子都红了,“爹,娘!”
陆广知抱起穗穗,心中似百感交集。
穗穗哭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却还是在陆广知逗她的时候,父女二人一起笑得像两个孩子一般,穗穗搂着他的脖子,陆广知亲了亲她额头。
“爹爹的穗穗长高了!”陆广知叹道。
穗穗哽咽道,“我每天都有好好吃饭,还有锻炼,还有听话,没给爹爹丢人!”
陆广知额头抵上她额头,穗穗也抵回去。
父女二人似两只牛一般抵了半天,陆广知才笑道,“娘亲想你了。”
穗穗一头扎进瞿颦怀里,“娘!!”
爹爹是一年前离家的,娘一直和她一处,所以比起娘来,她方才见到爹爹更激动些,但娘亲这里,她一样想念,只是娘亲将位置让给了爹爹。
瞿颦抱起穗穗,穗穗将头搭在瞿颦肩膀上,忍不住蹭了蹭,就像早前入睡时一样。
她想念极了娘亲。
“今日去蹴鞠赛了?”做母亲的,总是要比做父亲的细致。
穗穗一面抱紧陆瞿,一面应道,“去了,我们还赢了呢!”
瞿颦笑道,“那有向天家讨彩头吗?”
母亲总会比父亲懂得转移孩子的注意力,穗穗停住了哭声,认真朝母亲道,“有的!我们向陛下讨了彩头,陛下就让清之叔叔回家了。”
言及此处,卓远正好同沈悦一道入内,刚好听见“让清之叔叔回家”这句。
陆广知和瞿颦的目光都朝卓远和沈悦看来。
卓远自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沈悦这里,两人都不由看了看。陆广知和瞿颦都不是唐突之人,目光亦不会让沈悦觉得尴尬或窘迫。
“清之。”陆广知适时出声唤他。
卓远朝陆广知和瞿颦二人笑了笑,没有看沈悦,却自然而然牵起沈悦的手上前,口中不忘打趣,“刚进屋,就听到有人父慈子孝,母女其乐融融……”
他这张嘴惯来会胡诌。
陆广知和瞿颦都忍俊,就连沈悦都跟着忍俊。
卓远牵了沈悦上前,温和朝她道,“阿悦,这就是建亭,颦颦,也就是穗穗的爹爹和娘亲……”
穗穗也在瞿颦怀中转过身来,喜欢得唤了声,“阿悦!!”
这一声足见亲厚。
穗穗的性子独立,除却亲近的人,很少让旁人牵着或接近,就是庞妈妈这里,穗穗也都会保持适当的距离,当穗穗口中这一声阿悦,顿时让陆广知和瞿颦觉察不同。
返京的路上,卓远就同他们二人讲,穗穗喜欢阿悦!
起初时候陆广知和瞿颦真相信过,但那个时候,某个话痨从早到晚,都是阿悦前,阿悦后的,听得陆广知和瞿颦茫然了,到后来,越发觉得有人是因为喜欢阿悦,所以看阿悦的时候处处都带了光环,也不知穗穗是不是真同阿悦这么好,还是卓远一厢情愿……
但穗穗方才唤的那声阿悦,亲厚和笑意都写在眼睛里,陆广知和瞿颦才真信了,穗穗喜欢阿悦,不是卓远胡诌的。
“建亭,颦颦,这是……阿悦。”卓远同他们二人说起的时候,竟然会有一丝腼腆,陆广知和瞿颦算是大开眼界,这祖宗也有腼腆的时候,既而都朝沈悦笑笑,相继唤了声,“阿悦。”
对方是陆将军和将军夫人,沈悦正欲开口福身,卓远牵着她的手没松开,温声道,“见外了……”
沈悦看他。
瞿颦会意笑笑,“阿悦,清之同我们自幼就是玩伴,你要真唤一声陆将军和将军夫人,他能恼死了去,他真会害羞的。”
卓远脸红:“……”
瞿颦言罢,就连穗穗都跟着笑起来。
陆广知上前揽了他的肩膀,朝沈悦笑道,“阿悦,小心他这张嘴,天花乱坠……”
沈悦恍然大悟般颔首,似听懂言外之意。
卓远也不介怀,“你们同穗穗多说会儿话,苑里就我和阿悦两人,没有旁人,我们就在中苑,离西暖阁近,唤一声就是。”
陆广知应好。
卓远这才同沈悦一道出了西暖阁。
他们夫妇二人许久没见穗穗了,二人肯定有不少话想和穗穗说,穗穗也有不少话想同爹娘说,他们二人打声招呼就离开,给他们一家三口留出空间反倒好些。
西暖阁在后苑,后苑到中苑是通过长廊连接。
正好无事,两人在长廊踱步。
其实不止穗穗和爹娘,他们二人也许久未见了。
早前是因为在蹴鞠场,孩子们才赢了比赛,见到卓远激动得溢于言表;而刚才,又是领穗穗去见爹娘。直至眼下,才算是闲下来,有属于他二人的久别重逢……
也不知为何,在方才见过陆广知和瞿颦之后,二人之间反倒安静了下来,不似先前去西暖阁的路上,还能说说笑笑,他还伸手弹她的眉心,打趣逗她。
当下,从西暖阁到中苑,仿佛也只是简单说起了几句陆广知,瞿颦和穗穗的事。
沈悦忽然想,他不是真的腼腆害羞了吧。
思绪间,正好踱步至中苑的外阁间处,卓远入内,取下外袍,也同她道,“他们不会那么快,外袍取下吧,我们在外阁间呆一会儿。”
沈悦照做,卓远去挂外袍的时候,沈悦正好绕道屏风后,屏风后的小窗开着,恰好能看到西暖阁处。
原来他们方才沿着长廊走了些时候,但其实西暖阁同外阁间倒是不远,只是隔了一道池塘,所以要行长廊。
很少见外阁间和主屋寝临着池塘的,池塘里种了睡莲,还未到含苞欲放的时候,但风和苑最大的特点就是通风,临水,夏日的时候推开窗就能看到一池睡莲,应当惬意……
沈悦不由看了看,卓远已经折回。
沈悦还来不及转身,他从身后揽紧她,柔和润泽又带了些许少年气的声音道,“喜欢这里吗?”
沈悦微楞,才想起外阁间连着主屋,外阁间和主屋是卓远日常起居的地方,也就是寝卧。
他下颚抵在头顶,两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一池的莲叶上。
沈悦脸色微红。
他的声音在头顶温和响起,“春日的时候,可以在这里赏莲叶;夏日的时候,有并蒂莲花;秋日是落英缤纷,浮于水波上;冬日里,有白雪皑皑,一年四季,这里有整个平远王府最好的景致……”
言及此处,他顿了顿,轻声道,“沈姑娘,是处好地方呢。”
沈悦脸红到了脖子处。
她思绪不知飘去何处时,他伸手阖了半扇窗户,整个池边的莲叶倏然只余了一半在她眼前。沈悦微怔,转身看他,他正好将她抵在方才阖上的半扇窗户前,半沉着声音道,“想我吗?”
余光一侧就是一池莲叶,他的呼吸近在跟前,她不知当应什么好。
清风徐来,半掩的窗户轻轻晃了晃,一池的莲叶也在风中摇了摇,她心中也如这一池莲叶般,很难再平静。
他鼻尖抵上她鼻尖,似低声呢喃,“我知道你想。”
话音未落,他俯身含上她唇角,掌心亦握住她的掌心,十指相扣,轻轻摁在她身后的窗户两侧,眸光所及之处,星星点点碎了一池春光……
后苑长廊处,有阶梯可以下到莲池处。
沈悦怕冷,不怎么敢沾水,但在阶梯延展至莲池处,可以给池塘中的锦鲤喂鱼食。
沈悦轻轻捏了一小撮,池塘里的锦鲤就聚拢了一大堆。红色,黑色,白色,黄色,各式花色的锦鲤都混在一处,热闹又好看。
沈悦又洒了一小撮鱼食,锦鲤争相浮出水面,她早前不知道莲池了养了这么多鱼,看了些时候,心情都越发好了起来。
卓远先来了这里,卓远去取了蒲垫和引枕,等他折回,沈悦便可以坐在阶梯延展处喂鱼食。
沈悦很喜欢这处地方,安静的时候,只有清风徐来,和锦鲤在莲池下游过,似是莫名宁静,她能托腮看许久。
早前没留意,眼下才发现,中苑的主屋周围其实都是建在莲池上的,似宽敞的吊脚楼,这样的建筑,一定不是西秦国中的风格。这样的建筑,适应南顺的气候和鱼米之乡的地方,家家门前都走可以走水走船,每隔几乎都有拱桥的人家。
这是南院的主苑。
主苑的寝卧能建在莲池上,一定是早前的主人是南顺人。
正好卓远取了蒲垫和引枕给她坐下,也在她对面落座,他一面悠闲得双手捧在脑后,整个人靠在一侧石梁上,闲散又释然。沈悦一面喂着鱼食,一面问他,“你母亲,或是祖母,是南顺国中的人?”
卓远诧异,“你怎么知道?”
果真是。
沈悦笑道,“猜的……”
言罢,沈悦将早前猜想的一连串,都悉数说给他听。卓远悠悠听着,等她说完,他才径直坐起,朝她笑道,“我祖母是南顺人,我小的时候,风和苑是祖母的苑子,我经常来这里陪她,我喜欢这里……”
所以方才会问,她喜欢这里吗?
沈悦忽然才会意。
卓远继续道,“后来祖母过世,我就搬来了风和苑,除了屋内的陈设,苑里的景致大都没动过。祖母是说,她早前在南顺的家中就是这番景致,祖父让人仿着祖母在南顺家里的模样建了这处风和苑。连名字都没改过,用的是祖母出阁前住的苑落名字,后来这处风和苑就是府中的主苑,是我祖父祖母住的地方。”
原来如此,那卓远,其实算是四分之一个南顺人。
所以卓旻和卓颖儿兄妹二人,一半时间在南顺,一半时间在西秦,因为卓远自小和祖母亲厚,所以也耳濡目染祖母的思乡情绪,所以反倒开明。
思及此处,沈悦又忽得反应过来,她似是第一次听他说起祖父祖母的事……
却并不怎么觉得违和。
……
踢了两场激烈的蹴鞠,尤其是最后一场,孩子们踢得精疲力尽,这一觉怕是要睡上好些时候才会醒,难得能偷浮生半日闲,似是自回京后,沈悦就一直连轴转着,一日都不得空闲。
因为卓远不在,她要花更多时候去照顾孩子们的情绪,所以往往闭园了,也都轮流去东院的苑中探望孩子……
到这时候,似是才得了些闲暇时光,所以即便是在莲池这里喂鱼,沈悦也一点都不觉得无趣。
“等过了五月,该去舅舅舅母那里提亲了。”卓远忽然道。
沈悦手抖了抖,一大把鱼食掉进了莲池里,锦鲤们争相涌了过来。
蓦地,耳朵都红了起来。
他早前就说过等从大理寺出来,要有一个月去去晦气,等一个月过去,就去单城找舅舅舅母提亲,眼下,又提此事,似是同她商议日程般。
他嘴角微微扬起,仔细道,“那就是五月底的事了,我们可以让陶叔开始慢慢拟礼单,等五月底的时候,就启程去单城,将婚事定下来。”
这么快……
沈悦手心微滞。忽又想起方才在外阁间中,他险些没守住眉间清明,而后他让她先来了莲池处喂鱼,他稍后再拿了蒲垫和引枕来。
这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我听陶叔说,四月底的时候北院动工,幼儿园会受影响,你和陶叔商议,去京郊别苑暂住?”卓远问起。
正好他问起,沈悦点头,“早前有两日课外活动的时候,去京郊别苑住过一晚,孩子们还都习惯……”终日都在平远王府里,忽得能外出放风,几个孩子在后山玩疯了去。
卓远笑道,“我同你们一起去京郊别苑。”
沈悦意外,“不早朝吗?”
卓远轻笑,“那还不简单,每日早起一个时辰,晚回一个时辰,DNA我想和你们一起,早些迟些没什么……抽空同我说说,夏令营做什么?”
沈悦忽然觉得,分明有人自己就是大熊孩子,所以也想一起出去玩,所以还好奇夏令营的活动。
沈悦伸手数道,“大概是像野外求生,游泳,骑马,这几样课程……都是必要的时候能用得到的,孩子们提前接触些,没有坏处,正好夏令营的时间长,连续两个月,正好可以学得差不多入门。”
卓远深吸一口气,认真凑上前朝她道,“我不会游泳……”
沈悦轻嗯一声,那就是所有的孩子,包括大熊孩子,一个都不会,果然是一家人……
沈悦轻叹,“那正好一起学。”
卓远:“……”
正好,西暖阁的房门推开,陆广知和瞿颦带了穗穗一道出来。
卓远起身,又伸手牵了沈悦一道,朝着陆广知和瞿颦,穗穗,迎了上去。
陆广知看了看穗穗,又看向卓远和沈悦道,“清之,阿悦,我方才和颦颦,穗穗商量过了,我想这一趟,穗穗就同我们一道离京。”
离京?
沈悦眸间微滞,忽然反应过来,确实陆将军的府邸并不在京中,那就是,穗穗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