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沈悦没怎么睡好。
翻来覆去,脑海中总会时不时想起桃桃那句话。
——阿悦昨天说,会陪桃桃到长大,那我永远不长大,阿悦就能一直陪着我啊。
王府中的孩子里,桃桃是最年幼的一个。
也是最依赖人的一个。
桃桃一直依赖卓远,但因为这次卓远出征,所以将依赖转移部分在她身上,所以很舍不得她。
是,对她来说,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莫愁前路,但与桃桃而言,分不清前者和对未来的不安,桃桃需要的陪伴,更多的,是亲情的陪伴,也就是府中长辈的陪伴,尤其是女眷……
但平远王府没有女眷。
沈悦莫名想起卓远,也莫名想起在幼儿园蹴鞠操场上,卓远同她一道踢球,似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一般;也会想起,他昨日同她说,她踩到了他的影子,她伸手给他,他似猫爪子挠过她的手,她竟然去想他应当是什么品种的大猫……还会想起,威徳侯府大门外,她扑进他怀中,他皱眉认出她来,“坐马车回去,什么都别问,晚些陶叔会善后”,她下意识点头……
那时候的卓远,又似全然不同。
更还有,北阁时候,桃桃让他亲她,他口中那句“你替舅舅亲?”;再有便是昨日,马车上,他低头,她仰首,他唇间贴上她额头,柔和、润泽、似怦然心动……
沈悦整张脸都涨红。
她怎么会对个半大不小的熊孩子心动。
魔怔了。
沈悦阖眸。
少许,被子裹住脑袋,不再去想。
翌日醒来,沈悦洗漱好。
有村民做好了粗粮粥送来。冬日的清晨,喝一碗暖暖的,很养胃。
他们一行,并未着急赶路,所以路上的时间很充裕。
因为是借助在村民家中,所以是分散住的,周围有侍卫和暗卫看守着。推门出屋的时候,小七在隔壁村民苑中看着村民喂鸡,村民洒了一把粮食,鸡群踊跃,吓得小七忽得往侍卫身后一窜,但又因为好奇,一颗头从侍卫伸手窜出,眨着眼睛看着鸡群吃粮食。
其中一只公鸡打鸣的时候,小七吓得整个人都一哆嗦,连忙又躲了回来,再不敢从侍卫身后钻出来。
侍卫一脸尴尬,七公子怕公鸡,这怎么整?
“小七,早上好。”沈悦上前同他招呼。
侍卫忽得输了口气,沈姑娘来了!
如今,这府中沈姑娘比头儿好使,唔,也许比王爷好使……
侍卫低头拱手。
沈悦礼貌笑笑。
“阿悦!早上好。”小七也问候一声,似是因为沈悦来了,胆子都大了许多,一面上前,主动牵着沈悦,一面有些害怕得指了指一侧的栅栏,小心翼翼同沈悦道,“那只公鸡好吓人!”
大部分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的都是小孩子自己想要勇敢的时候;大多时候,小孩子是对未知,又看起来很有攻击力的动物其实是很有危险意识。
沈悦记忆中,很多孩子都会怕公鸡!尤其是公鸡打鸣的时候,伸脖子,“瞪眼”,扑翅膀,然后忽然大声打鸣。因为陌生,所以害怕,但偏偏还好奇,还忍不住要去看。
譬如眼下的小七。
小七牵着她去看大公鸡,沈悦半蹲下,耐心同他解释道,这是公鸡,这是公鸡的鸡冠,打鸣是公鸡的工作,鸡鸣会在预示着天要亮了……
小七听得认真。
另一处苑子,小五的小木剑被打飞。
“捡回来。”卓远严厉。
小五其实累得气喘吁吁,还是跑去将小木剑捡回来。
“方才说的,怎么握剑?”卓远问。
小五重新调整姿势,大声道,“我知道了啊!”
卓远也笑,“再来。”
小五累得满头大汗,但还是很有干劲,拿着小木剑就劈过来。
“慢了!”
“眼睛看哪儿!”
“脚上没跟上!”
“继续!”
“再来!”
卓远的严厉下,小五气得“啊啊啊啊啊啊!”,还是继续上前……
沈悦来的时候,小五正好在咕噜咕噜喝水,远远见了她,眼前一亮,“阿悦!”
卓远也顺势抬眸,朝她看过来。
“天天。”沈悦也唤他。
小五扑倒沈悦跟前。
沈悦倒也不用伸手摸他的头了,肉眼可见他的头顶都在冒着白烟,是冬天里气温很冷,身上很热又出汗的缘故。
沈悦俯身给他擦了擦头,又半蹲下给他后背塞了另一张汗巾,整个过程并未花多少时间,但可以预防小五出汗染风寒。
“好了,”沈悦温声道,“去吧。”
小五欢喜跑开。
沈悦笑笑,朝卓远看过去的时候,卓远只是朝她笑笑,似是早有默契一般,没有再说旁的,而是继续带着小五练剑。
小五其实很有毅力,累了也在努力持之以恒。
又因为沈悦在一旁看着,小五会时不时转头看过来,尤其是卓远表扬他的时候,他似是希望沈悦看见。沈悦会朝他竖大拇指,小五就备受鼓舞,卓远也笑笑。
沈悦看了些时候,也估摸了时间。小孩子不太知道累,尤其是兴起的时候,所以大人需要替孩子注意时间,不能运动过量。
离开徽城驿馆的时候,平妈妈直接回京了,没有再跟来。平妈妈晕马车严重,去栩城还要行很久马车,平妈妈有些吃不消。小五这里有卓新在,春雨和葱青都能临时搭把手,平日里,沈悦再多照看些也能周全。
所以今日沈悦在小五这里陪伴的时间也比往常都要多些。
沈悦正想提醒一声,差不多该休息了,回去歇歇,洗个澡换身衣服之类的,沈悦上前,卓远也正好停下来,“好了,今天到这里,小五,你做得很好,但是每日都要坚持!”
沈悦微顿,似是当着她的面,将她的话换着方子用了。
沈悦眨了眨眼。
沈悦正欲领小五离开,卓远出声,“阿悦。”
沈悦驻足,卓远目光看向一侧的侍卫,侍卫会意上前,先领小五回去洗漱。
“我正好有事找你。”卓远将木剑递给另一侧的侍卫。
方才同小五练剑有些热,卓远的衣领微微松开,又不是全然松开,半遮半掩间,透着些许与平日完全不同的男子气息。沈悦有些懵,卓远看她,“怎么了?”
沈悦摇头,“没什么……”
心中再次默念着,半大点儿的小屁孩儿熊孩子,仿佛真的有用。
“晨间刚接到消息,路上的塌方修好了,阿四应该今晚就会到蓝城,我们也是今晚到蓝城,所以,今晚应当就会和阿四照面了。”卓远说完,沈悦意外。
早前是说路上塌方,阿四同他们汇合怕是还要几日。但是他们离单城只有三两日路程了,她以为到单城之前都见不到阿四。她又留在单城过年,所以她一直想的是要阿四,应该是在年关过后的事情。
却没想到,今晚就能在蓝城见到?
沈悦笑笑,“好,我知道了。”
卓远提醒,“阿悦,阿四的性子有些敏感,也喜欢同旁的孩子比较,尤其是小七比较。我是担心,诸如手工这样的东西,若是小七有,他没有,即便明知因为他迟来的原因,他也会上心……”
沈悦知晓他为何要单独留她说这些了。
卓远对府中每一个孩子,其实都心细。
沈悦唇角轻轻抿了抿,轻声应道,“都有多备,当初也是怕路上,阿四、小六和小八会临时提前回来,孩子最敏感,也容易对比,所以都多备着,有备无患。”
两人都默契笑笑,各自低了低头。
又莫名同时抬头。
沈悦先开口,“昨夜我们放天灯,孩子们都许了愿,卓夜说你不太舒服,在屋中歇息,今日好些了吗?”
其实,他同小五在一侧练了这么久的剑,一声咳嗽和旁的不适都没有,应当也无大碍,她只是想起便问候一声。
卓远笑笑,“阿悦,我昨夜是见人去了。”
沈悦愣住。
但也忽得反应过来,为什么卓新都能来,一惯看重孩子的卓远却在屋中养病。
原来,是幌子……
但是,他告诉她实情做什么?
沈悦的诧异目光中,卓远握拳轻咳一声,一面转身,一面悠悠道,“阿悦姑娘,多谢关心。”
转身时,眸间噙着的笑意,经久不散。
……
回到屋中,卓远也宽衣。
重新更衣。
他其实今晨才从安城赶回,刚到屋中歇口气,小五就来寻他练剑。
到眼下,脑海中才有空闲回想昨夜在安城见老师的事。
涟昀(三皇子)的人在晋州发现了涟媛踪迹,但有人帮着涟媛跑掉了,他一直觉得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晋州是翁允的地盘,翁允又是涟媛二哥早前的心腹,所以,于情于理都应当都是翁允救的人。
再加上前日他又在徽城驿馆遇到翁允。
翁允话里话外都在装糊涂,只说是奉召入京,在吏部任职。
但他更加笃定自己早前的判断。
而且,涟昀应当也和他想的一样。所以涟昀才会设法将翁允调回京中,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任何时候都无遮掩,也随时可以拿捏,要比放他在晋州更妥当得多。
昨晚在安城见老师的时候,他也是如此说。
但老师却笑了笑,摇头道了句,“不见得。”
他意外。
老师却道,“这个时候谁最想六殿下活着?”
他怔住。
老师一面落子,一面道,“陛下膝下有七个子女,大皇子早夭;先太子(排行五)早年染病去世;后来当时呼声最高的二皇子(涟媛哥哥),无故死在治水的途中,原因至今不明。京中就只剩了三皇子,四皇子和六殿下,七殿下。四皇子和六殿下又在国公府那场大火里没了;宫中只剩了三皇子和七殿下……你说,陛下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立三皇子为太子?你当心相信,陛下这个时候立太子,是为了稳定朝中,稳定民心?”
他举棋不定,“老师的意思是,陛下并不相信涟昀与国公府那场大火无关,这个时候立太子,也不是为了稳定朝中,稳定民心,而是为了稳住涟昀?”
他忽然会意,“所以,能在晋州救走涟媛的人,是陛下的人。涟昀将翁允调回京中,陛下之所以睁一只闭一只眼,是因为……翁允本就是陛下的人?”
他似是说完,也豁然开朗。
老师却捋了捋胡须,不置可否,反而是道,“人越老,越容易念及子女的好。有时候,也会想,女儿是不是一定比不过儿子?尤其……是混账了些的儿子……”
他落子的手僵住,惊讶看着老师。
老师轻声道,“毕竟,一个人观念不容易改变,需要时间……所以,要给自己争取时间,还要用一段时间看看,这个儿子是不是已经混账到无可救药;这个女儿是不是能够撑得起这份家业……毕竟,家大业大……”
卓远仍旧惊讶得不曾移目。
老师继续道,“但清之,你要记住,既然是家业,就是人家自家家中的事,但凭人家自家家中做主。你是臣子,你可以让人救涟媛,但陛下说什么,做什么,试探你什么,你都没有立场去左右陛下的决定,清楚了吗?”
“学生知晓了。”他应声。
……
他是不如老师思虑周全,更不如老师熟悉陛下心思。
卓远收起思绪,更完衣,又在木架上的脸盆重新洗脸。
吴村离蓝城只有半日路程。
午饭之后,散步消食了少许,一行人才上了马车,从吴村出发往蓝城去。
孩子们习惯了午饭之后午睡。
等到午睡差不多一个时辰起来,马车其实已经行了大半。马车在途中暂歇了一次,用了些间点,宝贝们又同卓远做了一套六段锦。
再等上了马车,做了大概一个时辰左右手工就到了蓝城。
蓝城城守亲自来城门口迎接,简短寒暄后,也同卓远道,“王爷,四公子先到了,已经在驿馆安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