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年年鸿雁归(1 / 1)

钧天图 纳楼兰 1576 字 3个月前

一个冷冽的清晨,有乌黑的寒鸦落在积雪的枯树枝头,蹬落几堆碎雪。

那寒鸦眼睛咕噜打转地瞧着不远处横亘南北的万里巨城。忽见成片的鸿雁自城内烽燧振翅而起,飞掠穹空,阵势浩大,寒鸦心惊不已,吓得仓皇而逃。

鱼肠尺素、鸿雁传书。

无论简柬札帖,还是笺素翰函,又或尺牍鸾笺八行书,暮凉十道内收到的布衣楼军令是:但有所托,无物不寄。

乱世劫大战拉开序幕迄今三年,那些背井离乡来到天西镜中缘破碎世界的远游郎,今日第一次,终于可以寄情家乡……

菩提道,曾是书院流字门道师的齐英先生负手站在小院屋檐下,抬头瞭望,他眯着眼睛盯着漫天飞雪里那只混入群雁当中的红尾雁,雁足绑着他的家书信笺。

中年丧妻,齐英先生无所托付,只是这三年每每想起家中幼子,便会觉得心有亏欠。族中兄弟姊妹虽有余粮,保他衣食无忧,可人之品行德性谁来雕琢?做爹爹的不在身边教诲,那孩子学得好么?几番辗转反侧彻夜不眠之下,齐英先生手书了一封诫子书。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柳十三住在隔壁。

浑身白衣的他不知从何时开始馋上了酒,各种酒,也常常醉的不省人事。或躺在花园塘边,或睡在假山亭柱,又或者酣在屋顶,在窗沿,在树下,无处不眠……好在每每醉生梦死后,南宫九都会把他抗回,然后丢在床榻上。至于姜汤热水醒酒洗漱宽衣之类的,想也别去想,南宫九做不来,也不会做。

她看着烂泥般的师弟,心底涌起一股冲动,想着这般不堪,不如拔刀砍了省事。

其实南宫九不知道的是,他们的师父,风雪银城的洛长风当年也有烂醉如泥的经历,自暴自弃,生不如死。从这方面来说,柳十三倒也算继承了衣钵。

鸿雁东归,他寄了两封书信。一封去往风雪银城,一封去往中州帝王盟。

天涯海角远行客的安红豆并不在银城,她带着小豆芽踏遍山河万里到处找寻洛长风的踪迹,此刻身处天北,无尽之海的海岸边,狂诗绝剑曾饮酒诵诗篇的观海楼上。

安红豆一袭红衣,略见消瘦。

小豆芽落成雪已是三岁,穿着小红袄,粉嘟嘟的脸蛋儿颇有其父母的影子。小丫头扑闪闪的乌溜眼珠望着无边无际的黑色汪洋,小手拉着大手站在一旁,口中仿佛含着粘糖般奶里奶气地喊道:“娘亲,娘亲……”

安红豆弯腰抱起小豆芽。忽然瞧见不远处有头鹰隼拨开云头俯冲而下,落在观海楼里栏杆上。

安红豆认得,是风雪银城燕翎卫的消息。

她取下信笺,发现竟是柳十三的家书。

“小师妹战死。”

“暮凉持屠刀,开辟一座万里长城。而后深陷罗天大蘸,七七四十九年之后方能破阵。”

“天下群雄据城而守,建烽燧十道。”

“破天者计划实施,异族高手损失惨重。”

“大军暂撤。”

“战乱稍平……”

“小小师妹无恙否?”

“徒儿问师母安好。”

柳十三的家书很简约,每件事都是轻描淡写。无悲无喜,无忧无乐,无愁无苦,也无感情,仿佛不是他亲身经历,倒像个作壁上观的看客一样。

殊不知他越是这般遮掩,就越显得刻意。少年心事挂心头,不上眉梢,以为旁人就无所察知了?

安红豆瞧着信中内容,心头微痛。这三年千日光景匆匆过,她一心找寻着洛长风的下落,几乎是走火入魔,对天西的战事可以说‘不闻不问’,也没那心思关心三个徒儿的安危生死。

却没想到,今日第一次收到徒儿的家书,竟是这般噩耗。

小豆芽落成雪似乎感受到母亲的伤心,伸着小手,如葱般的食指轻轻点了点母亲的额头,似要舒展微蹙的眉心。

安红豆长长舒了一口气,揉着女儿的脑袋问道:“跟娘亲去暮凉城好不好?”

打消了摆舟寻找日不落墓园的念头。

不管是为了那三个孩子,还是那位竟能使役屠刀的暮凉,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她都该走一趟天西暮凉城。

安红豆这般想着……

有只鸿雁飞越千山,闯入了世外桃花源的燕氏祖地。一名曾是大燕十万禁军玄甲左卫将军的布衣男子卸甲在田,农耕之余听见鸿雁长鸣,忙抬起头来,奔向拢头,解下来自天西暮凉城的家书。

这是六皇子的八行书。

大燕帝国曾经喜爱田园山水,采菊东篱下的悠然六皇子在燕国灭国之后,为躲避君泽玉甚至洛长风的追杀灭族,曾以一己之力率着燕氏皇裔的那些族人,老弱妇孺以及部分禁军玄甲,千里迢迢迁徙祖地,并安顿下来,繁衍生息不问世事。直到乱世劫再起。

这位看似寄情山水实则胸怀天下存在感极低的六皇子,便在某个繁星满天的黑夜,叫来左卫将军,托付这些老弱妇孺。然后独自挎着刀走出园林耕地,化名悠然,去了天西逐鹿原,从此成为了百万兵甲里一名普通的守城士卒。

那左卫将军护送着六皇子的书笺,匆忙来到几片茅屋房舍后的桃园林畔,一位早已亭亭玉立正自修剪桃枝的紫衣少女身后。

“公主殿下,是六皇子的家书!”

紫衣少女没有回头,只是闻言后愣了愣,然后淡淡地说道:“族长叔叔,我是叶紫衣。悠然大哥的家书,您看就是了。”

……

暮凉城那日东归的鸿雁,没有数万也有数千。有人寄给父母,有人写给儿女,有人倾诉相思,有人念着离别。

有人毫不掩饰直白地写着:“一朝别离,两方相望,只当是三四日,哪又道五六秋。七夕节无情表,八支笔不能书,九月情随心散,十缕情愫求卿还。百相思,千相念,万种忧郁对卿烦。”

也有人弯弯绕绕寄了个盘中书。那盘子里写满了字,转着圈写,一圈一圈,层次罗列。情人费尽心思破解,一百六十七个字竟是一首杂言诗:“山树高,鸟啼悲。泉水深,鲤鱼肥。空仓雀,常苦饥。吏人妇,会夫稀。出门望,见白衣。谓当是,而更非。还入门,中心悲。北上堂,西入阶。急机绞,抒声催。长叹息,当语谁。君有行,妾念之。山有日,还无期。结巾带,长相思。君忘妾,未知之。妾忘君,罪当治。安有行,宜知之。黄者金,白者玉。高者山,下者谷。姓者苏,字伯玉。人才多,知谋足。家居长安身在蜀,何惜马蹄归不数。羊肉千斤酒百斛,令君马肥麦与粟。今时人,智不足,与其书,不能读。当从中央到四角。”

无论何种方式,无论何种情思,至少鸿雁去时有路,来时亦有归途。

最可怜是未亡人,相隔天涯,白发黑发,目断鳞鸿不见归。

小和尚当愿不知这书笺该寄给谁,独自溪边,看那承载着一缕烦恼丝的河灯渐渐漂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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