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峨眉善战且心思缜密,与那位府邸听歌赏曲的大都督互成缺补,否则棋剑双甲的江都王也断然不会让这二人分守灌龙口与风陵渡。
七州域与大燕定鼎之战迫在眉睫,数月以来,帝国已然开始自各处合兵巨鹿。那统帅三军的九皇子燕南飞也拔营起寨,预测一月之内便会抵达决战地。
公孙峨眉深知江都与青峡两城对即将拉开序幕的问鼎之战的重要性,否则七州域号称不败王师的细柳军也不会隔岸相望铁甲森森。
不久之前,未央军收编大败于青峡关外妖兽群下的冀云州庆历军,组建未央新军,兵力不亚于二十万,屯于青峡关前。
深谙兵法战阵的公孙峨眉猜想,那位七国盟军军师定是要在定鼎之战前,夺下江都城与青峡关两处兵家要地,届时即便巨鹿之战战败,七国军队也可分兵自江都与青峡长驱直入,深入大燕腹地。
因此许久以来,自细柳军屯兵隔岸,公孙峨眉这一身盔甲与那杆霸秀方天戟便从未离身。
“传令各营,与本将恭候来犯之敌!”
公孙峨眉遥望着暗藏汹涌的江面,眯了眯眼。
四野不知何时起了寒雾。
薄薄的寒雾飘于江面上,让这深不可测的都江堰多了几分朦胧梦幻。
这位久经沙场的战将嗅到硝烟的味道。
三十艘起七层高楼的战舰破开江面的寒雾驶出灌龙口,逆流而上约莫二十里处便开始一字排开列阵以待。
江面上点起无数的火把。无数的火光映在浑浊的江面,仿佛夜空深处瞧不见的星辰。
点兵三万手持霸秀方天戟的公孙峨眉立于舰首,静待着敌袭之军到来。
……
张望夫只是一名普通兵甲。
十七岁的他祖籍落秋关,与书生李星云同村。
当初大燕铁骑攻至落秋关时,骆冰王亲率王师细柳军增援而至,居易而守整整一月,战事焦灼。
那天细柳军扩军招募兵卒,年仅十七岁自幼只随着村子里猎户打过猎的望夫偶遇背负剑匣而欲从军报国的书生李星云,心头有股火焰而又天生蛮力的他决定与李星云结伴而行。
望夫最擅长弓箭,臂力惊人的他可挽三石弓。所以入军伍考核之后,便被分作步卒弓箭手。
他参军不求能立下盖世功勋,他知道自己也没有李星云那般本领。
因为他不识字,不懂得什么兵法战阵韬略。
也因为他不舍得。
舍不得李向晚。
扎着马尾辫的李向晚是黄昏时生,随着姑婶在村子里种着一片梅林。
向晚自小与他青梅竹马,在十七岁的孤儿望夫决意从军时,善解人意的向晚说会一直等他,在梅林等他。
那天他粗布素衣背着自制梧木弓箭,头也不回地走出梅林。
向晚就在身后望着他。
那是黄昏,天渐晚。
他不敢回看向晚的凝望与不舍,只知那日的梅林正红。
……
望夫是个孤儿。
小时候裹着襁褓遗弃村头,被黄昏时分眺望村头等丈夫打猎归来的张婶捡到,便随口取名望夫,跟着张叔姓。
他不识字,曾跟着村里的伙伴到过村后幽静芦舍。草舍茅屋里的白发老先生教李星云读书识字与百家典学,张望夫听不懂书里都在说些什么大道真言,可却记住了一句话。
先生说国难当头不该谈论儿女私情。
这当然不是老先生原话,可大意大抵如此,望夫从那时记在脑海便从未忘去。
出梅林的他想着从军两年,为星云州域尽一份作为子民的绵薄之力,等到战事结束天下太平后,他就回到梅林。
山猎砍柴,栽梅种树,他与向晚不再分开。
这是他的愿望,很简单的愿望……
离开落秋关之后,随着细柳军东征西讨,望夫变得成熟坚毅许多。
他天生臂力惊人,经过一场场厮杀磨练,他渐渐学会杀人的刀法,尤其擅长近战搏命的陌刀。
他开始由普通兵卒升为班头儿,由带着十名兄弟的班头,升为四十人大帐的帐前都尉。
现在的他,是一名死士!
大将军下令从各营选拔擅使陌刀的步卒精英,望夫作为帐前都尉,其实本可躲过此劫。
他帐中自有兄弟可选。然而敦厚心善的望夫知晓那名兄弟家有妻儿父母,拖累太多,不比孤儿的他孑然一身来得爽快。
况且,死士也不一定会死!他不会让自己报道幽冥,他还想着与向晚成亲呢。
于是他毛遂自荐。
……
天上冰冷皎洁的月,水面朦胧如烟的雾。
五十艘巨舰战船默然行驶,唯恐惊了江底龙王般安静。
起六层楼高的战舰上没有人说话,他们要说的话都已写在最后一封家书里,不知能否寄出。当然,最好还是不要寄出。
因为那代表着死士已死,此行未归。
一身黑甲的张望夫脸上长了不少胡茬,显得愈发沉稳持重。
战舰储舱里,他紧握手掌,怀里抱着陌刀。与周围百余位弟兄一样,一双眼睛盯着虚无,不知在想着什么。
身旁靠肩的弟兄递给他一块糕点,是星云州盛产的雪花糕。
没有食欲的望夫笑着摇了摇头,推了回去。
那名弟兄瞧见他握拳的手,取笑问他私藏了什么妙物。
张望夫连忙缩回握拳的右手,生怕被这群生死之间爱玩闹的弟兄抢了去似的。那是向晚送他的信物,当然不能所示旁人。
看着那名弟兄自顾自地吃着不知如何得来的糕点,望夫抱着双臂,抱着陌刀,右手紧握的拳贴着胸膛,感受着心跳。
他很满足。
舰楼上传来战斗预警,距敌二十里。
望夫将手中信物藏进盔甲贴着胸膛,提刀而起。
周围百位弟兄便开始忙碌起来。
五十艘六层舰楼的战船吃水极深,在精通水战的良将看来,战舰之中至少藏兵一千。因此驻守灌龙口那位擅使霸秀方天戟的公孙峨眉理所应当地认为细柳军此次出兵夜袭,不亚于五万。
其实这只是一个幌子。
望夫知晓,五十艘战舰之上拢共只有五千人,五千黑甲死士。
六层舰楼之所以吃水极深,原因在于舱里这些军用辎重。巨大的雷木铁链山石火油等等,比起一千屯兵来说,不知重了几倍。
众人抬着紧拴铁链的山石雷木出舱至舰尾,望夫将沉重何止三石的巨大石块丢入江水,战舰行驶,巨石沉江,那铁链连同拴着的雷木山石便是一节一节被江水吞没。
于是一名黑甲死士抱着十数米长的雷木跳入江中,接着是第二位死士……
五十艘战舰之上,都在重复着同一件事。
战舰吃水深度越来越浅,黑甲死士一个接一个抱着铁链跳入江中。
预警声再度传来,距敌十里。
默默计算着坠入江水铁链长度的望夫是最后一位。
……
十里外。
提着霸秀方天戟的公孙峨眉站在舰楼之上遥望着朦胧寒雾。灵窍境修为的他自然耳聪目明,即便是寒雾笼罩着江面,他仍旧目光企及。
列阵以待的三十艘巨舰草木皆兵,强劲弓弩与火油弓箭已准备就位,甚至还有投石车与火球火雷。
距敌五里!
公孙峨眉举起手臂。
三万兵甲顿时凝聚凛然杀势,寒雾下的江面开始汹涌。
所有人开始屏息凝神。
双目如火般盯着远处渐渐拨开寒雾的战舰巨阵。
距敌两千米。
一千米!
五百米!
江面之上赫然绷起一条条巨大的铁链,横江而拦。那五十艘细柳军战舰猛然摇晃,纷纷抛锚一般停在江中。
张望夫险些跌倒。
……
公孙峨眉大手一挥,刹那间漫天的火球火雷伴随着箭雨飞滚而来。
夜空里的寒月顿时失了颜色。
望夫站在舰尾,抬头望了陨石一般燃烧坠落的景象一眼,最后一位抱着铁链跳入江中。
火球落在六层空空如也的战舰巨楼之上,那焰火顺着木板夹缝开始攀爬,遇到望夫早已摆放好的火油桶,火势猛然剧增。
楼船战舰燃烧起来。
接着火雷坠落。
无数轰炸声响起,五十艘巨型战舰在熊熊火势下炸碎,断壁残垣落入江中。然后是密集如雨的箭雨,将那摇摇欲坠的战舰射得千疮百孔满目狼藉。
战事毫无征兆地拉开帷幕,只是几息之间,五十艘细柳军夜袭战舰便是付之于都江堰与熊熊烈火。
公孙峨眉微皱眉头。
他似乎意识到敌军战舰有些异样。
几轮疯狂的远攻之后,距离仅仅五百米的敌舰之上竟没有惨烈杀喊声,更为诡异的是,以他的目力,瞧不见敌舰之上的一道身影!
思虑方及此,深知中计的公孙峨眉指挥战船欲撤离。脚下却突然惶恐颤动,三十艘一字排开的七层舰楼仿佛触碰江中暗樵,被不知何时盘在船底的锁链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公孙峨眉怒喝:“迎敌!”
声音未落。
那江水之中,口中叼着冰冷陌刀的一道道黑甲身影顺着船底暗樵的桩木与铁链向上攀爬,骤然涌出江面。
细柳军五十艘战舰解体的木板顺着江水飘来,撞到七层舰楼战船。
与此同时,五千黑甲士跃出江水。
江面上的寒雾里闪烁着陌刀冰冷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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