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在昏暗且低矮的的土坯房里,床上支着的帐子里还黑乎乎的,白满屯睁开眼睛,过去,每天睁开眼睛想不出这天和往日有什么不同,然后,这房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年迈的父亲的微弱咳嗽声,每天早晨,他首先听到的便是父亲的咳嗽声,常常躺在床上听着他父亲咳嗽,直到听见父亲的房门吱的一声打开,直到咳嗽声渐渐近了时才起床。
可是现在,每天当睁开眼睛之后,白满屯就会立即起床,过去,对于他来说,能过一天是一天,可是现在,他却有了许多盼头,比如娶一个媳妇、盖上三间亮堂的大瓦房,然后媳妇给他生一堆大胖小子,过去,这些盼头不过就是夜里头的梦罢了,也就是在梦里头想想,可现如今,白满屯却觉得这梦越来越近了。
人有了梦想,也就有了动力,几乎是在眼睛刚一睁开,白满屯便一跃而起,把床上的帐子推到一边,这是个朦胧的、天色微红的黎明,透过撕掉窗户纸的那一个个木窗方孔,可以看到一片发亮的铜色天空。
他匆匆走到堂屋,边走边把他蓝色的粗布裤穿好,将黑布腰带系紧在腰间,虽说作为团丁,他发有一件军装,甚至在去年兴修水利工程时,表现优异的他还得到了奖励——一套灰布军装,不单有上衣,还有裤子,可那衣裳,他都是留着在训练的时候才穿。
他娘死的早,家里没有女人,这针线活全靠自己,他可不想平常干活时,把衣裳给磨破了,那军装三年才发一身,可精贵了。就在他穿裤子的功夫,白四维已咳喘着走了出来,和往日一样,打开门时还不忘记交待一声。
“满屯,别忘了把贡台上的灰擦擦!”
“唉!”
应着声白满屯连忙擦起了贡台上的灰,早先那放的是专员的长生牌位,可现在却挂着一副画像,听社长说长生牌位是封建迷信,不定会给专员惹上什么麻烦,于是乎乡亲便从集上“请”来了这肖像,然后贴在堂层正中,这一张肖像要三毛钱。
“大,俺看社长家挂的那个镶框的像挂着更好看,要不回到咱也……”
见身后没声,白满屯回头一看,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天刚麻糊亮,提着粪筐的白四维便在路上走着,眼睛盯着地上,此时他的粪筐里已经多出了几块“农家肥”,“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在城里人眼中掩鼻而过的秽物,对白四维这样的乡下人来说,却如生命一般。
“人靠五谷长,田靠粪土长。”
这一辈子,白四维虽说没置下半分田,家里还是他爹留下的的六块两亩三分田,可白四维胜在实在,每天勤勤恳恳的只为那田里能多长出一粒粮食,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此,虽说社里在种棉花前,社长手把手的教大家伙堆肥,那地里头上足了几千斤堆肥,方才移了苗,可在白四维看来,自己多朝田施上一把肥,没准就能多出一钱棉花,那棉花,可都是钱,是满屯娶媳妇的钱。
从破晓拾到天亮,拾了半筐肥的白四维,感觉累了,他便坐在了田地头,装了一袋旱烟,点着火吸起烟来,而在他的眼前,就是他租的那三亩二分田,田里头种的是他当初觉得的“没谱”的棉花,而这当初觉得没谱的棉花,这会却映在他眼中的却是棉树枝挂满了沉甸甸的棉桃,在风中不停地左右摇摆,其中一些成熟的棉桃渐渐的炸开了,那白棉花在田里头显得甚是醒目。
在旁人眼里头,这棉花就是棉花,可在白四维眼里头,这棉花却是满屯的媳妇,还有社长说的那亮堂的大瓦房。
“今年棉花收了,家家户户都能住上大瓦房了……”
坐在田间,瞧着棉花,白四维那些辛苦一辈子满是沟壑的脸膛上露出了笑来,这辈子第一次,他觉得好日子近了,今年那五亩五分田,单是麦子就打了三千二百多斤,交了一百多斤租子,家里剩的三千多斤麦子,足足卖了一百多块钱,一辈子精打细算的白四维并没有和旁人一样,得兴的两天吃一回白面馒头,而是在合作社里把一千斤小米的粮票,这日子还得往精细了过。
瞧着这再过半个月就变成儿媳妇和大瓦房的棉花,瞧着那一个个象征钱的棉桃,白四维咧着嘴笑出声时,却没瞧着有人走了过来。
“六爷,您老又起这么早拾粪啊!”
刚从乡里赶回来的白子新打着招呼,人也坐在了地头边。
“社长……”
虽说这社长说起来有些别,可白四维瞧着白子新时,脸上依还是道不尽的感激之情,过去种了一季麦子,就种不了棉花,种了棉花便种不了麦子,可今年这粮也收了,棉也种子,瞧着收成,可比往年那什么美国棉花还好。
“勤拾粪,少赶集,一年多置两亩地!”
听着白四维的话,白子新则笑着说道。
“明年,明年六爷您就不用这么累了,明年化肥厂投产,到时候,一亩田里头撒上几毛钱的肥田粉,再加些……”
“那可不中,肥田粉毁地,社长,这田里头,还是得靠这粪,嗯,还有你整的那个堆肥……”
说道着那道途说的“经验”,白四维瞧着眼前的棉田,瞧见那张老脸上的期待之色,白子新笑问道。
“又瞧着你家的棉花那!六爷!你就是一眼不瞧它,它也不会飞了不是……”
“瞧你说的,这季棉花可能卖五六百块钱哩,子新你不是说了嘛,收了棉花就从砖厂里拉砖,家家户户都盖上新房子,还有你满屯叔可还要靠这棉花娶媳妇呢……”
听着白四维那满怀期待的话语,白子新一愣,沉默片刻后,便对白四维说道。
“六爷,俺,俺想和你说件事!”
浓稠的小米稀饭在碗里头静成了浆,往年这插根筷子都不倒的稀饭,白四维连想都不敢想,而这会他却没什么胃口,只是坐在那半截木桩上,叭叭的吸着旱烟。
“爹,你这是咋了?咋不吃饭了?”
白满屯瞧着他爹,寻思着他爹这是咋了,往常拾粪回来,这小米稀饭可是能喝两大碗,这现在家里又不像往年那般揭不开锅。
“爹,想啥那?”
瞧着儿子,打从三岁那年他娘没了,这二十年,一个光棍汉子操大一个孩子容易吗?眼瞅着这日子越过越好了,可……
“刚才在田里头碰着社长了,”
然后白四维把社长和自己说的事道了出来。
“……这专员要办啥常备民团,和那啥民团不一样,就是过去当兵吃粮的,月月有饷钱,住在营里头……”
若是搁过去,家里头实在揭不开锅了,去当兵吃粮,倒也没啥,反正啥粮都是吃,可现在,瞧着这破落的家,想着没准再过几个月,就能住上大瓦房,白四维却怎么也情愿,更何况,他就这一个儿子,他还要抱孙子,还要……
“爹,俺记得,大家伙不都说,咱邯彰的老百姓能过上现在这日子,多亏了专员!”
可不是,若不是专员去年办了合作社,给他派了红衣裳种子,还办了民团,修了水渠,今年的麦子能打这么多,就他租的那孬地,至多也就能打百十斤麦子,可现在那一亩地可都打足了六百斤。
还有现在这棉花,这合作社,一桩桩一件件,可都不是专员的好,这好日子是过上了,人,人……人不能忘本啊!
“在民团上的时候,队长说,若是日垩本人打来了,杀咱的人,抢咱的粮,再好的日子,也过不好……”
听了这话白四维便不再做声,直到一袋烟吸完后,他才嗑掉烟锅里的烟灰,然后看着儿子默默的起了身,朝屋子里走去。
“满屯,你去和社长说,验兵的时候,算你一个!”
进了屋子,白四维便再一次他从腰带上取下一个用灰布做的油腻的小荷包,数了数里面装的钱。里面有几张“合作券”还有几个铜板。他打算那天早上从集里带回点肉回来,顺道再从合作社换回些白面。
“这几天得让满屯吃好……”
心里这般想着,白四维便收起一个布袋出了家,然后沿着村口的小路往集上走着,而当他经过村口的时候,却瞧着合作社那边,早就站满了人,一个庄子,不对,社里的后生都挤在那,个个脸上都带着喜色。
没走几步,白四维便瞧着社里本家的老四,手背在身后拿着烟袋,和他一样朝着乡集的方向走着。
“他四叔,你这是干啥去!”
“干啥?还能干啥?”
本家老四头眯眼睛道出这句话来,然后脚顿了顿,待白四维赶上他时,方才跟着白四维朝前走着。
“老六,刚才看着你家四维了!”
“嗯!”
“你家四维,咱全社就数他最壮实,到时候,肯定能验上,验上了,跟他讲……别丢咱白家的人。”
“啥?”
白四维顿时恼了,他说的是啥话?
“啥你个熊……”
嚷骂着,本家老四继续朝前走着,而白四维则跟着他,一边走一边嚷问道。
“老四,你说啥那,啥叫别丢咱白家的人……”
“就是给咱社里争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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