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说完,顾泯没有起身,只是瞬间,山野里便有数道声音响起,惊恐之声配合着马蹄声,踩死了好些野花。
那些山贼开始四处奔走。
一派慌乱景象。
顾泯看着看着,便笑了起来。
但很快,他的笑意嘎然而止,因为那个骑马的女山贼,竟然去而复返,来到顾泯身侧,有些忌惮,但更多的是热烈,她喊道:“我要嫁给你!”
顾泯歪过头去,有些兴致问道:“那我为什么要娶你?”
那女山贼一怔,似乎没想过会得到这么个答案,一时间都愣住了。
顾泯唤回烛游,让它悬停在自己身侧,微笑道:“要是没想好,回去再想想,不过这会儿要是还不走,我就要杀人了。”
剑锋凌冽,在这夜空中,似乎也能看到雪白的剑身上泛起的寒光。
女山贼心中生出胆怯,很快便纵马离开。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顾泯小声嘟囔道:“再坚持坚持,说不定我就答应了,没毅力啊,真是没毅力。”
说着话,顾泯拍了拍那匹白马,后者不情不愿的起身。
顾泯上马,轻夹马腹,白马小跑起来。
然后借着酒意,白马越来越快,也跑得越来越舒服,它甚至都快活的嘶鸣起来,顾泯吹着风,吹着吹着,便发现天亮了。
再吹了一会儿风,竟然便遥遥看到了那座咸商城的轮廓。
是的,他到了咸商城前。
然后他下马,把马鞍从白马身上解下来,然后丢到了一旁的泥地里,顺便伸手将马嚼子也取了。
顾泯拍了拍白马的脖子,微笑道:“好了,就到这里了,去吧。”
白马之前一直都在盼望这一天,可是真当这一天来到的时候,它不知道怎么的,又觉得十分伤感。
它甚至想要留下来。
顾泯没理会它,而是转身朝着咸商城走去。
白马哼唧着转头,朝着山林跑去。
就此一别了。
走进很多年后的咸商城,和当初来这里的时候,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走在清晨的咸商城里,闻到的和见到的,都很普通。
没有特别的。
走着走着,他就走到了常平街里。
这里其实有很多很多的宅子,是他的。
那是当年豫皇子送给他的,不管是地契还是房契,上面都是他的名字,即便这些年顾泯从不在咸商城里,但这个事实,没有人能够抹去。
来到门前。
还挺干净。
顾泯走上前去,在门前发现了一个拨浪鼓,他捡起来,然后摇了摇。
很多年前,咸商城里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是那位来自北边大应王朝的玉妃,在怀上大祁皇帝的皇子之后被发现身份,然后她便躲在了常平街里。
后来大祁经过一段时间,寻觅到了她的住处,来到此地的时候,没有看到那个皇子,只看到很多婴孩的玩物。
其中,拨浪鼓有两个。
……
……
梁照和胡王姜令的谈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为了绝对保密,姜令在书房外布置了隔音阵,如今阵法早已经没有当年的兴盛,那些杀力大的阵法大多失传,留下来的,都是这些不痛不痒的东西。
再加上有这么一位金阙境的胡王姜令在,想要偷听到他和梁照的谈话,又不被他发现,只怕得常遗真人和四海之主这样的人物才行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姜令这才在书桌前坐下。
这位大祁皇族里的最强者,平静的看着眼前的梁照,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开口。
在这个时候,任何不妥的言语,都会出现问题。
梁照没有坐下,他和姜令隔了一张桌子,但实际上却是隔了几十年。
“该怎么称呼您呢,叫王叔还是什么?”
梁照的身份,自从之前被揭露,如今该求证的,已经早已经求证了。
所以他们都知道梁照的身份不会假,但问题是,如果真到了梁照要去坐那张龙椅的时候,不愿意的,自然会不承认。
姜令平静道:“称王爷便是。”
梁照笑了笑,这样倒也是在他的预料之中。
“打开天窗说亮话,王爷应该也知道,您想做皇帝,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既然如此,王爷总要做个选择。”
选谁,谁来选,都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情。
姜令没说话,要是梁照就是这么些话,那么他和平日里登门的人都没什么不一样,姜令不觉得这样的自己应该接着去听他说些什么。
“王爷想要什么。”
梁照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姜令,一字一句的说道:“不管王爷您想要什么,只要我拿得出来的,都能给你。”
既然做不成皇帝,那么在这座大祁王朝拥有极大的权柄,自然是姜令要有的追求。
姜令挑眉,微笑道:“那就要看你能给什么了?”
待价而沽,便该如此。
谁也不表露自己真正的心思,全靠双方博弈,最后达成的交易,双方给出的,和得到的,都各自会在心里思量,当然了,是不是和最开始在心底想的一样,是亏是赚,这些都全凭本事。
梁照缓慢说道:“大宗正。”
这是他给出的筹码。
姜令没有表情,他其实一点也不意外,现如今,从咸商城里来看,大宗正是皇族方面对梁照登顶的最大阻碍。
他绝不会允许梁照这样的出身最后成为大祁皇帝,所以梁照要即位,自然要先解决他。
大宗正空出来,最后位子交给谁?
姜令如果靠向梁照,当然会得到。
可在这之前,有皇子托人带信,已经隐约说过这事情了,当时也说,若是能成,大宗正之位,就是他姜令的。
可仅仅是这点东西,他姜令到哪儿不能拿到,何必要偏偏帮你梁照?
梁照眼见姜令无动于衷,心下已经明了。
“王爷还想要什么?”
“本王什么都不想要,安安稳稳过完我这一生,比什么都好。”
姜令挑眉,微笑不语。
梁照缓慢的伸手敲击桌面,轻声道:“王爷嫌弃这个位子轻,那这座大祁王朝的位子,你还想要哪个?”
梁照若是成了大祁王朝的皇帝,身后的剑庭自然要出力,出力之后,自然会得到好处,除去剑庭由此成了大祁的国教之外,剩下的,那些个剑修,都要出现在大祁王朝上下的职位上。
至于怎么安排,那是梁照和剑庭的事情。
但姜令要的,自然而然不是这么些。
其实梁照也知道。
只是两人都在试探,一个不想给,一个一定要。
梁照笑道:“王爷这胃口,真的不小。”
说完这句话,梁照这才扯过来那张椅子,缓慢坐下。
也就是说,到了这个时候开始,这笔生意才算是正式开谈了。
——
咸商城这么个地方,其实不管从什么地方开始看,也不管怎么去看,都不是那种密不透风的地方。
就好像顾泯前脚才走进那处宅子,后脚便已经有信送到了豫皇子的府邸里。
豫皇子如今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他的容貌如今少了很多青涩,多了几分沉稳,看着也没有那么特别了。
他把信按在掌心,等着人。
不多时,有个儒士便来了这里。
豫皇子把信拿给他,没有说话。
那儒士看着手中的信,先是皱眉,然后舒展开来,他轻声说道:“多年之前,殿下和柢山,便有交情。”
豫皇子点头,又摇头道:“不过现在,柢山不是当初柢山了,况且当初,除去那些东西之外,这些年,困于都城局势,对柢山而言,我们似乎做得不够多。”
豫皇子忧心忡忡的说道:“而且柢山,也并未索要什么。”
当初豫皇子为了试炼,离开咸商城,去过一次柢山,虽然没有上山,但那会儿也算是和柢山友情的开端。
不过之后的咸商城发生了很多事情,大部分发生在顾泯身上,为了自保,豫皇子选择了袖手旁观。
因此那点和柢山本就不多的香火情,只怕是在那个时候,便已经被挥霍了。
这一点,他们都明白。
当日不去选择站在顾泯身侧,是世人都在猜测他是大祁皇帝的皇子,后来水落石出,他又在帝陵中消失。
再度出现的时候,正好又是碰到了那桩比剑,接着常遗真人一朝出手,天下皆是震撼不已。
自从,柢山便成了另外的柢山。
而大祁这个时候,却因为大祁皇帝宾天,而陷入了另外的局面。
从那个时候开始,顾泯忙着柢山的事情,他忙着在这咸商城的乱局里博出一个未来,因此和柢山的联系就此断了。
豫皇子后悔道:“要是当初听先生的,何来如此局面?”
当初在常遗真人在西海出手之后,这位儒士便曾建议重新去修复和柢山的关系,只是忙于咸商城的局势,豫皇子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也是他认为,只要将咸商城里这些文臣武将,外加那么一堆门阀搞定,那么坐上龙椅其实就没什么问题。
至于当自己坐上龙椅之后,再和柢山之流的修行宗门说什么,都差不多了。
不过现在看来,还是他想的太少了。
他也没想到,之后咸商城的局势会这么诡谲,以至于到了如今,让他几乎是寸步难行了。
在皇子之中,他已经是举步维艰,而此刻除去皇子之外,还有梁照在外。
这样的局面,光是看着便害怕,更别说真要去做些什么了。
儒士两鬓也都有些斑白了,这几年一直忙于咸商城的局势,一刻不能歇,实际上也是心力交瘁。
“殿下,如今来看,咸商城这里的局势,已经不是用嘴能解决的了,再如何许诺,已然无用了,几位殿下身后站着的修行宗门,只怕已经准备下场了,到了最后,这咸商城,估计就是那些修行者来决断了。”
儒士叹息道:“殿下如今身后并无助力,也只能去试试顾泯是否还有意向了,他此刻入咸商城,保不齐便是想要捞一票大的。”
豫皇子眼里又多了几分光芒,他蓦然一把抓住这个儒士,眼睛发红,“有劳先生亲自跑一趟,告诉顾泯,若是柢山助孤,那孤功成之后,要以国士待他!柢山更是我大祁国教,如同多年之前的柢山和大宁一般,共同进退。”
儒士苦笑道:“如今到了这地步,殿下还不亲自前去?”
豫皇子摇摇头,“孤如今心绪不宁,到时候只怕是要胡言乱语,到时候肯定会误了大事,还是请先生亲自去一趟,先生沉稳,一切都能从容应对,如此方能让他看到孤如今的魄力。”
儒士摇头道:“殿下恐怕还是亲自去一趟的好。”
豫皇子再度摇头,他摇摇头,双手按住那儒士肩头,“先生,务必要让顾泯看到我们的诚意!”
事到如今,儒士也已经无话可说。
他微微拱手,便是告辞。
眼见儒士离去,豫皇子重重的坐回椅子上,双眼无神,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吸取了神智一般。
很久之后,他这才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先生,定要功成啊。”
离开了府邸的儒士坐在车厢里,任由马车将自己带去常平街。
坐在车厢里,这个早年在崇文楼求学,曾经有幸听过太傅大人讲学的儒士,如今其实已经不年轻了。
年轻的时候,他是想着做一个于国有用的读书人,为这座大祁王朝,奉出自己一生,也未尝不可。
可做过几年小官,处处遭受排挤,他自知升迁无望,在一任上,也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于是这才辞官,之后返回咸商城,几经波折,这才入了豫皇子府中做一个幕僚。
最初见豫皇子,他还有些信心,觉得豫皇子虽然不受宠,但却是一个心智出众,见识并不短浅的皇子,以为凭着自己,再加上日复一日的谋划,再遇到些机缘,他不一定不能荣登大宝。
可到了现在呢?
现在的豫皇子,早已经没了当初的灵气,虽然未老,但依然昏聩,他知道这是因为这几年的咸商城局势导致的。
但依然觉得很惋惜。
如果说之前他还抱有希望的话,在今日之后,他已然完全不相信,豫皇子有一点希望去坐上那张龙椅了。
而如今,他现在去往常平街,去见那个现如今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修行界里年轻一代第一人,他知道,只要对方不傻,是不会站在豫皇子身边的。
因为豫皇子,不值得了。
想着这么些事情,眨眼之间,眼前便已经是那座宅子了。
儒士整理衣冠,走下马车。
……
……
顾泯沿着庭院一直前行,走到了最尽头,站在墙边,抬头看去,那边风景如旧。
他记得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来到咸商城里,便是为了李乡。
那一天,他们隔着墙,谈了些事情。
当年郢都城破,李乡代替他被带到了这里,顾泯想要报答他,但还没有做些什么,李乡便没了。
李乡变成了宁启帝的皇子,而最后也死在了帝陵里。
如果说顾泯这辈子还有谁一直对不起,那就是李乡了。
这份愧疚,甚至都没能给顾泯机会去报答他。
站在墙下,顾泯所思很多。
李乡是他人生中的一部分,但如今已经化成尘土,甚至于在他看来,也只是进入帝陵之前的李乡才是李乡,进入帝陵之后,李乡已经不是李乡了。
想到这里,顾泯低声道:“希望我做的事情,会让你觉得当初换我的决定没有换错。”
说完这话,顾泯转身,等着那个儒士。
毕竟已经是云游境的修行者,一个普通读书人,他自然能够探查到。
儒士站在庭院那头,静静地看着顾泯。
然后缓慢拱手,平静道:“见过顾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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