磊哥儿气得握起了拳头。
沈媚儿淡淡瞥了两个孩子背影一眼,又看了看屋子里摔碎的碗碟,神色微沉。
听到外头吆五喝六的,她只字未言,直接经过堂屋,出了大门,一出来后,沈媚儿脚步微微一顿。
结果玩着玩着,刚好板凳一翻,两个小娃同板凳一起摔倒在地,一并打翻的,还有桌上几个被受鱼池之殃的碟子,纷纷应声而碎。
许是料想闯祸了,两个小娃摔倒了也不敢吱声,双双爬起来后,看了沈媚儿一眼,只一前一后追赶了出去,继续撒欢,完全当做无事人似的。
只见外头太阳和煦,温暖,阳光普照大地,是开春后最暖和最舒服的日子。
这样的天气,庄子里的老人小孩一准脱了厚厚的袄儿,全都板着凳子出来,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一晒,可整整晒上一整日,舒服慵懒得完全不想进来。
想到这里,沈媚儿指尖微颤着,良久,只微微攥紧了手心里的袖子。
磊哥儿立在沈媚儿身后有些疑惑的看着她,一时不知今儿个的沈媚儿究竟怎么了,只觉得有些···怪怪的。
两个小孩子见沈媚儿出来了,大的那个,朝着沈媚儿做了个鬼脸,小的那个也依葫芦画瓢,用两根小指头扒开嘴巴,用大拇指提拉着眼睛,朝着沈媚儿龇了龇脸后,两人又继续玩起了跷跷板,半分礼数都不知。
家?
沈媚儿目光定定的环视着整个屋子。
只见里屋外的堂屋里一片狼藉,堂屋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四方方桌,上头摆着四个碟子,四个碟子里头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些残渣余料,通过这些残渣余料依稀可辨出里头放着的原是果腹点心果子之类的。
桌子旁的几张椅子已是七倒八歪或是四脚朝天了,一个五岁的男娃一个三岁的女娃,两人在一条倾斜的长条凳上玩跷跷板,脚下,果皮瓜子皮遍地都是。
如今猛地双脚离地,沈媚儿只觉得四肢发软,有些无处着落。
许是见她脸色苍白,不似作假,又许是不敢,磊哥儿只将小脸转了过来,一直看着她,没有推开。
双脚下地时,沈媚儿双脚微微发颤,两腿亦是在轻轻颤动,险些晃倒了,她立马握着磊哥儿的胳膊,虚扶了一把。
堂屋靠墙靠窗的柜子桌子上的抽屉全打开了,里头东西全被翻了出来,有的掉在了地上,有的搭拢在半空中,整个堂屋一片凌乱狼藉,就如同被抄家过似的。
当年她有多嫌弃这处农村的宅子,后来,就有多思念这个地方,以及,这个宅子里的一切。
沈媚儿曾逃回过沈家村求救,却压根投奔无门。
沈媚儿抬着目光一寸一寸近乎贪恋的凝视着。
当年抛弃打铁匠又嫁给旁人做妾后,沈老二便领着小元氏及磊哥儿搬了这处伤心之地。
一直踱步到门口处,沈媚儿终于微微适应了几分,她只呼出一口气后,随即轻轻松开了磊哥儿,然后缓缓掀开了帘子,慢慢地走了出去。
帘子一掀开,目光所到之处,一片糟杂。
前世,为了护住她白皙如脱了鸡蛋壳般的娇嫩肌肤,沈媚儿一贯是躲着太阳走的,这会儿,往太阳底下一站,只觉得浑身有种说不出的舒畅与温暖感,是前世整整十八年来,从来未曾享受过的陌生滋味。
唯独,太阳底下的那些丑陋的身影,觉着有些碍眼——
大太阳底下,只见沈媚儿的小姑,沈老太太周老婆子的幼女小沈氏正背对着倚坐在椅子上吃着花生磕着瓜子,椅子旁边放着一个酒壶,一个杯子,酒壶里的酒是沈老二年早年前在山里采了几株上好稀罕的野生药材泡的,药酒要封得严实,放得越久越沉,沈老二每日干活,需要劳力,每日睡前喜欢喝上半杯,暖和又提气。
唯独这坛子却是舍不得喝的,泡了足足有一两年了,日日凑上去嗅上一嗅,说这药材好,酒性烈,这酒得留着他日瑶瑶出嫁时,一口闷的。
如今,却被那小沈氏偷偷灌走了一大壶,一口小酒,一口花生,喝得兴致十足。
小沈氏旁,三房的兰姐儿正在给小沈氏的次女杏姐儿梳头发,绑辫子,杏姐儿头上正在捆绑的七彩头绳正是过年时舅妈给她买的,沈媚儿正稀罕来着,日日戴着在村子里晃荡,村子里的小丫头全都羡慕的瞧着,后纷纷效仿媚儿的头绳,用秀花的绣线编织佩戴,却是一个珠玉在前,一个瓦石在后,不过是东施效颦,丑陋不堪罢了。
如今,却被那杏姐儿堂而皇之的摸走了。
更别提兰姐儿头上那支沈媚儿的细花银簪子呢。
表姐妹二人一边梳头一边戏说道:“表姐,我戴这头绳好看么?”
“好看,你的头发厚实,又黑又密,不比那沈媚儿的差,沈媚儿就是捯饬收拾的好,其实她若不收拾打扮也就那样,杏儿你脸小,摸了这膏脂,又将这头绳一戴,未见得不能将那小妖精给比下去。”
兰姐儿舌头生莲,妙语连珠的夸赞着。
“当真?”
杏丫一听,顿时双眼一亮,只不由自主的学着沈媚儿往日里的作态翘着兰花指,摸了摸头上的头绳,嘴上却说着:“我怎么比得上表姐,表姐可是十里八乡人尽皆知的一朵牡丹花,等闲哪个比得上。”
杏丫嘴上虽这般说着,语气却有些酸溜溜的。
顿了顿,忽而叹了口气,语气尖酸着,又说着:“表姐这命可真好,镇上有个开铺子的舅舅,金银首饰她样样不缺,家里有个当过大小姐的娘亲,赐给了她个上好美貌的好皮囊,哪像咱几个,投身这般穷苦人家,是既没有钱有势的好舅舅,又没个像样的好娘亲,真真命苦啊,哪里敢比得上那朵儿牡丹花啊。”
杏姐儿幽幽说着。
话音刚一落,只见一把瓜子壳全砸她脑门上了。
杏丫摸了摸脑门,顿时跟炸了猫的野猫似的,一把从地上跳了起来,冲小沈氏龇牙道:“娘,我一早才刚洗的头,这这是作甚,将我的头发全弄脏了。”
小沈氏拍了拍手心的瓜子皮屑,随即弯腰,将酒杯端起来,轻啜了一口,斜眼冲着杏丫道:“连个银簪子都抢不过的没用的东西,有什么资格数落你的娘老子。”
话音一落,小沈氏的目光朝着兰姐儿头上的银簪子方向瞥了去。
杏姐儿被她这话赌得一噎,她后到一步,没能抢过兰姐儿已是懊恼不已,如今,还没自个的亲娘数落,只觉得又气又憋,烦躁得紧。
兰姐儿却摸了摸头上的银簪子,眼珠子转了转,本不想回应,不过,小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兰姐儿只笑盈盈回着:“杏儿年纪还小,适合戴头绳,这头绳,听说得要十好几个铜板了,咱们村也就杏儿头上这一根。”
说着,兰姐儿又道:“待过了两年,杏儿年纪稍长了些,我便将这簪子赠给她便是,何况,媚儿那里好东西多的是,回头让杏儿去讨要几样便是,小姑何苦一直对我这支耿耿于怀呢。”
三人在这里为着沈媚儿的一根簪子唱起了大戏。
那头,厨房里不断传来周老婆子的骂咧声——
“那城里人能养出来个什么三六好歹来,瞧瞧,这么多年了,连只野鸡都不会收拾,白瞎了这么肥的一只野鸡,老婆子我实在是瞧不过眼了——”
“数落她几句怎么了,还跟老婆子我甩脸子,敢跟婆婆叫嚣,信不信老婆子我一个鞋拔子抽她脸上,抽烂她的嘴我——”
“老三媳妇儿,你去那地窖里瞅瞅,瞧瞧那里头还有什么宝贝没,老二这几年被那贱蹄子给带坏了,得了什么好东西不知孝敬爹娘,全给藏家里头了,你说我当年怎么就软了心,答应将那烂了心肝的贱蹄子给娶进门来,害了自个不说,还害了全家一家子老小,咱们苦巴巴的都没米下锅了,他们却巴巴在这过奢侈的舒心大日子,光是想想老婆子我就怄火——”
厨房里哐哐铛铛的。
不断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及周老婆子那恶毒又恶心的骂咧声。
以及,不断飘来阵阵诱人的肉香味。
不用想,也知,她嘴里骂得是哪个,并非指桑骂槐,只明晃晃的指名道姓的骂。
厨房里的做的,自然是沈家家里私藏的那些肥美的野鸡及腊肉。
野鸡是为了给媚儿补身子才现宰的,腊肉,腊肉都挂在了房梁顶上,是年前沈老二打的野猪肉,一只野猪肉,年前就分了大半给大房三房,如今二房就剩下这一块了,还来生抢。
更别提厨房里那些其余吃食,此刻,全被那婆子翻了出来,一次性全煮了。
周老婆子一声比一声恶毒。
却始终不见小元氏的身影和声音。
沈媚儿站在门口,抬着目光四下寻了寻,最终,在井边上发现了小元氏单薄的身影。
只见她远远地蹲在了井盖后,将整个身子缩成了一团,一边摘着青菜,一边抬手擦拭着脸,怕是被骂哭了,正在哭鼻子。
被骂了,被抢了,还得帮人干活。
周老婆子壮实,小皱氏精明,小沈氏懒惰又嘴巴厉害,这三个女人往往一来,便将小元氏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小元氏既没体力,又没粗话回击,压根无力反抗。
这样的委屈,她每月都得受上几回,又不想向沈老二告状,怕寒了他的心。
小元氏摘完了青菜,正要清洗时,这时,只见大房六岁的虎子手里握着一个野鸡腿,一边啃着,一边踱步走了出来,五岁的柱子及三岁的宝丫头见了,只一窝蜂的跑进了厨房,出来时,一人手里捏着一块肥腻腻的野鸡肉,三个小孩津津有味的吃着。
不多时,小皱氏手里捏着一块野鸡肉,将头从厨房探了出来,扯着尖尖细细的嗓子朝着井盖旁的小元氏喊着:“二嫂,青菜都洗了一个上午了,到底洗干净没,大嫂将菜全炒好了,就差你手里头那个小菜了——”
小皱氏话音一落,只见小沈氏拍了拍屁股,也往厨房去了。
兰姐儿杏姐儿也脚底抹了油似的,一溜烟跟了过去。
小元氏立马提着菜篮子,揉了揉眼睛,小声回了一声:“这···这就好了。”
说着,小元氏只扶着井盖从地上爬了起来,正要往厨房里去。
小元氏起身时,沈媚儿身后的磊哥儿一溜烟的朝着小元氏跑了过去,赶忙将摇摇欲坠的小元氏扶了一把。
沈媚儿见到这里,心下一揪。
这一幕幕地,当年,她怎么就瞧不见呢?
噢,那个时候的她,被表姐表妹拉着,一早进了厨房。
一人举着一双筷子,正围着大锅,吃得津津有味呢!
思及至此,沈媚儿不由攥紧了垂落在了身侧的手指,咬紧了脸颊两边的腮帮子。
良久,沈媚儿松开了牙齿,往地上一瞥。
只见门口放着一把菜刀,上头带血,应该是早起时沈老二给野鸡放血时落下的。
沈媚儿看着锋利的刀口,只缓缓弯下了腰,将菜刀轻轻捡拾了起来,随即,藏在了身后,一步一步朝着厨房方向走了去——
上辈子,最后整整数月间,她都是瘫在床榻上苟延残喘度过的,沈媚儿已记不清究竟是几日几个月,还是几世,没有下过床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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