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小说]
寄雪带着大头几人上了凌云峰,求见的是武林盟副盟主、凌云山庄欧阳庄主。
对方虽然是个大人物,但听说是太湖水寨来人,又与苏沐有关,便正经接待了。
大头几人很是不安地坐在凌云山庄会客厅,偷偷观察四周,再时不时听寄雪和威严的欧阳庄主对话。
寄雪说:“欧阳盟主,我们这次来是想向苏家大小姐您未来的儿媳讨一个说法。因您是武林盟副盟主,凌云山庄也是咱们江南最大的门派,小女相信您不会偏帮自己人,故也想请您为我们主持公道。”
欧阳庄主看着眼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见她年纪小小举止得体,虽然出身水寨,但从她身上看不出半点水寇的影子,反而像哪个名门高徒。
他点点头,没有一口应下,而是问她:“我那侄女做了何事与贵寨起了干戈?”
水寨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就是宵小匪类,但是欧阳庄主态度很是客气,没有露出半点不以为然甚至轻蔑的神态语气。然而他严肃强大的气场,已经让原本义愤填膺的大头三人不敢说话。
寄雪说:“前段时间,我们寨里的冲叔带着两位小兄弟出门采买,谁知往日清早走傍晚回,这一次却一夜未归。第二日水寨派人去寻,却在乱葬岗找到了暴尸荒野的三人。当日三人吃饭的饭馆老板说,是苏女侠杀害了冲叔他们,只因为他们聊天时说出了自己来自水寨,被苏女侠认定是奸贼。”
欧阳庄主微微皱起了眉。
寄雪直视他,语气平和却有力:“欧阳盟主,其一,从去年秋天开始,我们水寨再没有做过劫船劫财之事,如今还庇护来往船只帮他们抵御太湖其他水寇,佛家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今怎成了放下屠刀任人鱼肉?如此一来,谁敢轻易放下屠刀?”
“再者,即便我们还是世人眼中的水寇,苏女侠此举是否也十分不妥?冲叔三十多岁,上有老母下有稚子,他在水寨只负责采买,从没参与那些事更没害过人,另两位更是才二十来岁,因为身体弱被我们大当家安排跟着冲叔做采买事务,他们手上比这江湖上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干净,苏女侠却不问缘由直接把人杀了,那是三条人命,背后是日日啼哭的三个家庭,所谓正义之士便是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吗?”
寄雪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欧阳庄主身在高位,很多观点都没法反驳,否则传出去无法令各方服气。便说:“事情经由你我都不完全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待我先问过苏沐。正好,她今日也在山庄,我让弟子去唤她前来,你们之间若有误会也好当面解开。”
寄雪没有反对。
魏俊运起平时完全想不起的轻功,一眨眼就从后山跑了回来,他问了守门的弟子,得知水寨的人进了会客厅,便脚不停蹄地冲了过来。
他从没想过寄雪会离开水寨,所以一路奔来,心里想的都是“大头来看我了?还是他们三人都来啦?亦或者寄雪担心我,派人送了信过来?”
等到了会客厅大门,寄雪坐在最里面,大头三人一次坐在外头,最外面的是最好动的猴子。魏俊第一眼就看到了眼睛骨碌碌转,屁股底下仿佛有钉子坐也坐不稳的猴子。他欢喜地大叫一声,直接冲进了大门。
“猴子!真的是你!”
猴子听到熟悉的声音整个人都蹦了起来,刚好魏俊扑过来,两个人紧紧抱在了一起。
魏俊整个人架在猴子身上,口中欢呼:“好兄弟,我就猜到是你!我可想死你了!”
猴子也哈哈笑着,用力拍着魏俊的后背,两个人像傻子一样在大厅里转圈圈:“魏俊!我也想死了你了!还以为你小子又没命了呢!——哎呦我去,你小子吃了什么了重了这么多,快从老子身上下来,重死老子了!”
“魏俊!”大头、大眼几人眼中射出惊喜的光芒,一齐跑了过去。
魏俊哈哈笑着,从猴子身上跳下来,握住大头和大眼的手,眼含泪光:“好兄弟,你们都来看我啦!”
“额……”大头几人脸上的惊喜顿了顿,大眼挠挠头:“不是啊,我们不知道你在这儿啊,要是知道你在,我们就直接找你啦!这一路可把我们吓坏了!”
魏俊面露疑惑,还想说什么,就听到一个对他来说仿佛做梦般的天籁之音。
“魏俊,好久不见呀!”
“寄雪!”魏俊一把推开大头和大眼,就见到两人的身后,寄雪站在那对他盈盈笑着,那神情那笑容同他日日念想的一模一样。
“看来你最近过得很好,当日一语成谶,你果真就是欧阳明吗?”寄雪笑说。
魏俊傻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脸上带着无比的喜悦,放柔了语调说:“是啊,原来我就是那……那……”
想起当日所说无知之言,两人相视而笑。
魏俊激动了许久,有许多话想同她说,但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先说什么为好,最后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寄雪,你也出来啦!”
“嗯!”寄雪笑着点头。
“我……”魏俊还想说什么,大家又听到一个女声响起。
“欧阳!”
众人扭头看向大厅外,不知何时,苏沐已经站在那了。她没看别人,只朝着魏俊走来,问他:“你怎么跑这么快?我差点没追上你。”
寄雪似笑非笑:“这位就是苏家大小姐,苏沐苏女侠吧!”
苏沐看向寄雪,见对方和她年纪相仿,容貌只及她七八分,但气质娇俏,黑白分明的眼睛满是灵气。此刻,这双大眼睛正说不出意味地看着她。
她的直觉立刻告诉她:来者不善。
“是我,你又是谁?”
陆无剑、楼方、宋青云相继赶到,三人向欧阳庄主打了招呼,站到边上安静旁观。
欧阳庄主打断了苏沐与寄雪的对峙,让各方人都坐下。
“贤侄女,这次唤你来,是太湖水寨的人说,你杀了他们的人。”
“什么?”未等欧阳庄主说完,魏俊先跳了起来,“寄雪,谁出事了?”
大眼红着眼睛说:“冲叔和淘儿他们死啦!”
“啊?”魏俊吃了一惊,他离开那次,还是坐了冲叔的船呢!而且以前在水寨,大家最喜欢在冲叔淘儿他们采买回来后去找他们顽,冲叔每次出去都会带东西回来,小孩子喜欢的糖,他们喜欢的酒,印象里,那几人都是特别和善的人。
记忆里还那么鲜活的人,竟然已经死了,魏俊怔在原地,好久没缓过神来。
苏沐见他这样,知道这些人必然有什么联系,忍不住出言解释:“他们是太湖水寨的水寇!十几年来盘踞太湖为非作歹,多少次我们苏家的师兄弟和镖师被他们所伤甚至被害,那三人恬不知耻,还洋洋自得自己的盗贼功绩,说什么没了苏家他们就是太湖第一!欧阳,过去那些年,我们家因为这帮水寇吃过多少亏你一丁点都想不起来吗?我父母惨死,这帮人却幸灾乐祸,出言不逊,他们不该死吗?”
说到后来,过去的记忆此时的悲愤涌上心头,苏沐言辞激烈起来。
大头气得大着嗓门喊:“他们只是采买,什么坏事都没做,你仗着自己武功高就随便杀人,什么女侠,呸!”
苏沐眼神一厉,看向大头,大头吓得躲在了魏俊身后。
苏沐不屑,扫了一眼其余几人,最后定在寄雪身上:“别说什么没做过坏事的话,你们水寨有人打家劫舍,得来的钱财不是所有人一起享用吗?你们整个寨子,有谁没用过那些黑钱?有谁能说自己是无辜的?”
魏俊一跨步挡在寄雪面前:“对,我们都用了黑钱,我这条命也是他们这帮水寇用黑钱养着救活的,我爹娘也靠他们这帮黑心贼寇才没失去儿子,我们上上下下都受了黑钱的益,我们都是恶人,你是好人,你不是喜欢杀人吗?那你把我们都杀了!”
苏沐惊得往后一退:“你……你说什么?”
欧阳庄主也站起了身,看着与苏沐对峙的儿子:“明儿,你把话说清楚。”
魏俊转身,拉住了寄雪的手臂将她带到他爹面前:“爹!我从这里一路被水冲到太湖,胸口有剑窟窿、腿上骨折,脑袋开了花,就差一口气去见阎王了!是寄雪把我救回了水寨,在所有人劝她放弃的时候费尽心思照顾我,让我一点一点好起来。等我康复以后,也是她给我准备了盘缠、良药,送我出水寨来找家人,没有她,我早就死在苏沐手里,没有她,我找你们的路上就病死了!”
欧阳庄主惊讶地看向寄雪,又扫向那三个神色不平的青年。
“我不知道水寨有多坏,我看到的人都是热情又和善,而且自力更生,种地打渔,很多人和我们山下的百姓没有任何差别。怎么能因为他们来自水寨,就个个都该死呢?”
第一次,苏沐眼睁睁看着欧阳明没看到她的难过她的感情,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她心里又痛又涩,眼里慢慢涌满了眼泪。
欧阳庄主说:“就事论事,苏沐,你将当日情景如实说来。”虽然说就事论事,但是此前欧阳庄主一直没有表态,可能在他眼里,水寨与苏家是仇敌,行事又一向不尊礼法规矩,他内心自然偏帮苏家;但是魏俊说出了寄雪救他的事,欧阳庄主去除了陈年偏见,那一丁点偏心,立刻没了。
苏沐只得将当日自己听到三人如何提起水寨,如何感叹苏家挡路,如何吹嘘水寨成为太湖第一的话一一说了出来,当时她听到三人说起苏家嘴里阴阳怪气就已经不忿,等她跳出来与他们对峙,那三人中年纪最小那个竟然骂得更加厉害,说他们苏家沽名钓誉专门帮贪官黑心商,死有余辜!苏沐气极,一剑下去,那三人竟没有半点功夫,不曾躲闪便直接死了。
“他们辱骂我父母先人在先,技不如人在后,死有余辜!”
大头三人气得眼睛通红,偏偏是在别人的地盘,不敢妄动。
“苏女侠,你自己的功夫有多高你应当心中有数吧?而武功到了您这个份上,对方是普通人还是习武之人,你真的半点都看不出吗?”寄雪问。
苏沐:“恶人便是手无缚鸡之力,我又如何杀不得?”
寄雪轻笑了一声,点着头:“行,说来说去,苏女侠就是觉得,我们水寨都是恶人,全寨上上下下,无论八十老太还是刚出生的婴儿,都不是什么好人,都该死。”
苏沐哼笑:“莫小看稚子老人,贼窝里稚子也能杀人。”
魏俊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苏沐口中的水寨,同他所见的水寨是同一个吗?
远处几位好友一直默默旁观,此时听到苏沐如此说,楼方率先摇了头,只以几人听得到的声音说:“能救下欧阳兄,还主动送他盘缠助他寻亲,欧阳兄也曾在其中生活数月与他们感情深厚,这足以说明水寨不是穷凶极恶之地,苏姑娘这话不合适,落了下风。”
楼方话刚落,几人就听寄雪的声音响起,“哪里的贼窝稚子能杀人,苏女侠见多识广可能见过,世界之大也的确会有,但是,我们水寨却不可能有。苏女侠杀人杀得问心无愧,一剑三命,害了三个家庭,让老父母没了儿子,稚子没了父亲,心里却没有半点愧疚。我知道,你是觉得自己杀了坏人,是对的。那么,我想问一问欧阳盟主,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寄雪的脸上已经有了怒意,她的眼睛因为怒火晶亮,虽然态度依旧克制,但言辞却锋利了许多。
欧阳庄主没有立刻回答。
江湖之上,两派敌对,互相杀了对方小卒甚至弟子是常见的事情,今日欧阳庄主也不过起个中间调和的作用。太湖水寨那么大,里头的人如寄雪所说,有普通人也有水寇,不可能真的剿灭;而苏沐,她是苏家孤女武功高强,在场众人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更不会因为此事就身败名裂。武林盟主,寻常时候就是个和事佬。
但是此时,欧阳庄主看出了寄雪的机敏与理智,心中还颇有些期待,她接下来想说些什么,如何洗白他们水寨抢劫的事实?
一个不打算回答,一个也不打算等到答案。寄雪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被称作好人的人,是不是一辈子都是好人;而被认为是坏人的人,是不是一辈子都得做坏人?”
苏沐不耐:“你不用巧言令色,你们水寨抢了多少船队,害了多少人,你们心中有数!”
寄雪无视,只继续对着欧阳庄主说:“欧阳盟主,您可听过这件事:己亥年,南边大水,朝廷派钦差赈灾,钦差大臣乃三年前抄家的贾冠,这位贾大人乃是天下第一黑心贪官,连赈灾粮都要贪一半。当年,赈灾的粮食一路南下,进入太湖后,贾贪官把灾粮一分为二,一份官兵护送快马加鞭南下,一份交由声名赫赫的镖局护镖。朝廷赈灾粮有限,全都送给灾民尚可能不够,何况只有一半?南方灾民还在稽首以盼,而这家天下第一的好镖局却正要护送这些救命粮进贪官的老巢。当时太湖另一帮派得知消息,连夜劫镖,死了十几个兄弟湖水染红半片,这才将粮食拦下。那帮派一粒米没拿,全都送去了南方……小女请问各位大侠,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寄雪出门是做过功课的,倘若水寨真的是无恶不作的寇贼,她当然不会一味护短,但水寨不是,魏大当家是个有血有肉的真汉子,只是他们这些普通底层百姓,入不了官府、武林名门的眼。
苏沐捏紧了拳头:“我爹也是被狗官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