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3章
“和尚你看,村外这条官道,是从定海港通到白泉镇,有了这条路,就能很方便地把我们这里的产出运到港口去,然后从那里再装船运到千百里外的地方卖个好价钱。不管是修港口还是修路,对我们来说都有实际的好处,对吧?既然有好处,那大家干就完事了,是不是徭役又有什么打紧?再说了,这么大的工程,除了官府还有谁能组织这么多人手来干活?”
不管是定海港这种大型工程,还是岛上各处村子最基本的农田灌溉、道路交通这些基础设施,历来都是由舟山当局组织民众进行修建,跟传统意义上的徭役也并无太大区别。
但这些工程给舟山带来的好处立竿见影,即便是普通民众也能直接受益,因此民间对于官府摊派的这种徭役并不反感,倒是在官府的不断宣传之下会坚定地认为实施这些工程的目的都是为了百姓自身的利益。既然是为自己做事,那自然不会出现什么抵触情绪了。
秀念虽然还不太理解舟山当局对基础设施工程的操作模式,但也能从王大贵的描述中感受到这些百姓对官府的拥护。他在来皋泄村之前觉得自己可能会因为官差身份而遭到地方上的排斥,但来之后就发现自己多虑了,王大贵显然对他并无隔阂和提防,问到什么都很坦率地作答,甚至还留他在皋泄村吃了一顿饭。看来这种态度其实是出于对官府的信任,所以才会对自己这个官差给予充分的配合。
回想昨天刚到白泉镇,江子安便安排自己独自走访辖区内的十个村庄,秀念当时认为这是江子安有意要考验自己的能力,而现在看来或许也是江子安对白泉镇的民情了然于心,认为秀念去各处村庄办差并不会遇到太大阻力,根本没有必要再另行派人协助他去完成这项任务。
简单吃过午饭之后,王大贵便带着秀念去了村口的祠堂,查看日裔移民的生活环境。
白泉镇接到舟山当局的移民分配指令,也就比皋泄村早了那么两三天而已,所以也没来得及制定比较详细的移民安置方案,只是大致定下了给每个村分配二十人。而皋泄村近几天正处于一年中最为繁忙的杨梅采摘加工期,同样也没法抽出人力来为这些新移民准备住处,于是村里的祠堂就派上了用场。
皋泄村这祠堂建于嘉靖年间,有差不多百年历史了,不过最近这几年皋泄村通过经营杨梅赚了不少钱,于是去年村里集资翻修扩建了祠堂,把原有的祠堂作为堂屋,将屋瓦全部换过了,在外面扩建出一个院子,左右添了两排厢房,正面建了个气派的牌坊大门,连地面都用石板重新铺过了。
翻修祠堂的原因,一方面是经济状况好起来之后,那肯定要把祠堂这种门面弄得风光一点,这样每年举办祭祀活动的时候,村民也会觉得脸上有光;另一方面皋泄村的人口逐年增加,原来的祠堂空间太小,村里要开议事会的时候已经容纳不下参与的村民了。
新建的两排厢房本来是打算在闲时用来存放各种公用的农具和农用物资,正好镇上分来二十个新移民,王大贵想都没想,便将这批人先安置到了祠堂的厢房里。
这会儿全村老少几乎都去忙着摘杨梅了,祠堂就只剩一个打杂的瘸子老头,王大贵让他打开新移民所住的厢房,让秀念进去查看。
厢房里就只摆着三张床,剩下的全是用草席被褥在地上打的地铺。移民们的个人物品就放在各自的铺位上,看起来倒也不乱。
“村里就只有这么几张多出来的床,所以大半人还得先打地铺睡几天,等忙过这一段就给他们张罗住处。”王大贵在旁边介绍道:“吃饭有村里供应,保证不会让他们饿着就是了!”
在秀念看来,这个临时住所的条件虽然还比较简陋,但已经远远好过了在西归浦等待转运的那段日子。想必已经吃过苦头的这些移民,应该也不会对眼下的环境有太多抱怨了。在这里起码吃住不愁,而且村长对他们的安排也已经有了规划,今后的生活应当是有保障了。
秀念道:“那就有劳王村长了!若是有不服管教之人,也请王村长多多费心了!”
王大贵嘿嘿笑道:“谁要是不服管教,不听从指挥,那就停了他伙食,脾气再大,又能经得住几天饿?磨上几天,自然就会听话了。不过从今天出工的情况来看,应该还都挺好的,暂时还没发现刺头。”
从祠堂出了村,王大贵又将秀念带到附近果林里,去了分到村里这些日裔移民正在劳作的地方,让他自行去与移民们交谈。
有了前面的这些见闻,秀念倒也不用在这些移民身上花费太多时间了,随便找了两三个人简单核实了一下他们来皋泄村之后的情况,跟王大贵所说基本对得上号,那也就不用再浪费时间一一过问了。
秀念记挂着今天还得再走访一个村子,当下便向王大贵辞行。王大贵倒也没忘了之前答应他的事,叫了一个富强村的帮工来给秀念带路,临走时还塞了一小罐杨梅干给他,让他带回去慢慢吃:“新鲜果子放不了两天,这个管的时间长一些。你平时闲着的时候也可以来我们这边走走,正好村里打算今年筹钱建个土地庙,和尚你来帮忙给看看风水什么的,不会亏待你!”
秀念哭笑不得,心道自己又不是风水先生,哪会这些乱七八糟的技能,再说那土地庙供的是哪路神仙自己根本不懂,岂能随意指手划脚。不过王大贵的热情好客还是让他颇为感动,当下表示会找时间再来皋泄村拜访。
出了皋泄村,秀念向带路的少年问道:“像你们这样来皋泄村帮工,王村长应该会给你们算工钱吧?”
那少年点点头道:“工钱自然是要算的,每天一结,而且皋泄村只要干活利索的青壮来当帮工,不是谁都能来混工钱的……王大贵算得精着呢!”
秀念听他直呼王大贵之名觉得有些好笑,便又接着说道:“但我听王村长说,你们富强村比皋泄村还要富裕一些,怎地自己的活不干,跑过来挣他们的钱?”
少年道:“过段时间我们村开始收割稻谷了,也得找皋泄村的人过来帮忙。”
秀念恍然大悟,两个村其实是长期合作,错开时段集中劳动力到一处完成工作。不过从对方村子雇佣的帮工各自结算费用,这倒是很符合海汉国的商业氛围。
富强村离皋泄村就两三里地,两村之间的耕地甚至都连接到了一起,如果不是少年向秀念指出地面上一条一尺半宽的灌溉水渠就是两村的交界线,他大概很难意识到自己是在何时踏入了富强村的地界。
在富强村外,秀念远远便看到了坡地上的一排陶窑,外面摆着成百上千各种式样的坛坛罐罐,还有成摞的瓦片和大堆的青砖。至少有上百名裸着上身的青壮正在这些陶窑前忙碌着,看样子生产规模还不小。
秀念都没进村,便在这里见到了这个村的村长任松。与皋泄村正处壮年的王大贵不同,任松已经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了,秀念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手把手地教刚刚分配到这里的日裔移民做砖坯。
听带路的少年介绍说面前这僧人装扮的男子是镇公所派来的官差,任松先在旁边的水盆里洗了洗手,然后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来,朝秀念拱拱手道:“见过官差老爷!”
秀念哪敢托大,连忙自我介绍了身份和来意,并出示了镇公所的介绍信。任松点点头道:“昨天带回来的人,都在这儿了,老爷可自行询问他们。”
这任松的态度不像王大贵那么热情,但秀念却觉得他不卑不亢,更为从容,显然是见过世面的人。王大贵之前说过富强村村长是从北方来的移民,看样子应该是有些特别的经历。
与皋泄村一样,被分配到富强村的新移民没有任何的休整适应期,来到这里的第二天便开始接受劳动技能培训。虽然语言上还暂时难以有效沟通,但这做砖瓦的技艺并不复杂,熟练工手把手地教上几遍,只要不是太笨的人就能学会七八成了,再花个半天时间熟悉技能,就能凑合着开始干活了。
秀念问了几人,确认他们的吃住问题都已经得到妥善安排,就没有再多问了。他很清楚对于这些被强制迁到舟山定居的日裔移民来说,生存下去是第一要务,至于生活条件、工作待遇之类的问题,目前都还没有资格向官方提出更多的要求。
与其跟这些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的移民浪费口水,他倒是更愿意跟这位老村长聊一聊,听听他对新移民的态度,以及对本地发展前景的见解。
“等砖啊瓦啊都会做了,到时候再从他们当中挑些聪明好学的,教他们做陶器。能学会一门手艺,今后无论去到哪里,都能有口饭吃。像皋泄村那样靠山吃山,看着是挺风光,但人就只能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很难往外走了。”
秀念默默品味任松的这番话,觉得也是有些道理。上午在皋泄村走访的时候,觉得那边的杨梅产业经营得有声有色,能将这海岛山村所产的果子卖到几千里外的海汉京城去,村长王大贵也算是一个能人了。不过任松的说法让他意识到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皋泄村的产业发展前景。
王大贵说过皋泄杨梅的品种要挑水土,舟山岛上就只有皋泄村能种出那种优质杨梅,这固然是形成了物以稀为贵的条件,但又何尝不是限制了皋泄村村民的发展。他们只能在当地才能种植和加工这种特殊的水果,而如果有朝一日离开皋泄村,就没有办法再靠这个产业维生了。
而富强村的村民只要学会了烧制砖瓦或者制陶手艺,那就算日后离开富强村、白泉镇甚至舟山岛,也不用担心没有养活自己的技能——只要是有人聚居的地方,终究都会需要用到砖瓦和坛坛罐罐。
相较之下,似乎富强村的发展前景的确是要好一些。秀念又想起王大贵对自己提到过,富强村的制陶产业是不分季节的,虽然产出的都是廉价日用品,但销路肯定是要比一年一季的水果宽多了,王大贵说富强村这边更为富裕,看来也并非虚言。
不过能让村民走出去的产业就一定是最好的发展方向吗?秀念倒也觉得未必,他的故乡平户就一向是以航海业和跨国贸易为支柱产业,但走出去的结果又是什么呢?在松浦家族接管平户藩后仅仅只得到了三十多年的黄金发展期,然后便招来强敌导致了彻底的毁灭。
秀念到现在都不太清楚海汉军攻打平户的真正原因,但这毫无疑问是跟平户的发展策略有直接的关系。如果平户岛像日本的其他地方一样,安安心心地以农业为本,那肯定就不会从几千里外引来海汉军了。
秀念的见识和经历有限,这让他很难全面地认识平户与舟山这两种不同环境下的产业发展差异。虽然他也能意识到海汉的社会制度与他过去所生活的平户藩有着很大的不同,但还是有很多问题仍然无法获得答案。
“听说任村长以前是在大明生活?那您觉得在大明跟在海汉国有什么不同吗?”
任松看了秀念一眼,不太确定这个官差和尚提这问题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便只给出了一个四平八稳的答案:“老夫的确是大明出身,前些年为躲避战乱才南下投了海汉,要说有什么不同,那老夫的感受就是海汉要比大明更太平。这舟山群岛在历史上是海盗横行的地方,但老夫来到这里之后,却从未听说过附近海域有海盗出没。百姓能安居乐业,不用担心被卷入战乱,我觉得这边便是最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