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4章怀仁(下)
这是一个世家门阀制度盛行的时代,这是一个世家子弟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时代。
上至皇帝李渊,纵横沙场不败的秦王李世民,虽然他们都对世家门阀心存忌惮,但他们也不得不依仗世家门阀来维系自己的地位。
朝中数的出来的名臣,天策府内受秦王倚重的幕僚大将,被东宫太子笼络的心腹,大大小小几乎全都是世家子弟,即使有号称寒门出身的……比如秦琼、程咬金之流,父祖辈也曾出仕,并不是真正的寒门。
但天下并不仅仅只是中原,天下还有漠北草原。
信奉武力的突厥人可不会看重所谓的世家门阀,他们在攻入河东,劫掠汉人男女为奴的时候,不会看你是不是世家子弟。
昔日丰神俊朗的侄儿如今看起来年过四旬,皮肤黝黑,脸上甚至有几道深深的皱纹,温彦博如何不黯然神伤。
温邦,二十八岁,温氏三杰中的年纪最小也是最早身登高位,同时也是最早过世的温大有次子。
当年李渊晋阳起兵,就是让温大有任太原令以固后方……要知道当时刘武周已经攻破雁门关,占据代州,随时都可能南下。
后温大有又助秦王李世民攻破西河,出任大将军府记室,执掌机密,武德元年出任中书侍郎,并且爵封清河郡公……古之清河一郡,多少名门望族,这个爵位很有讲究,也证明了李善对其的信重程度。
可惜先是武德二年,因为长子病逝长安,温大有一病不起,第二年处罗可汗攻入河东,掳掠大量汉民,次子温邦不知所踪,消息传至长安,温大有数日后病故。
温邦能够生还,不管对于太原温氏来说,还是对温大有这一支来说,都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至少不会绝嗣。
伯侄俩泪光连连,但却不能一叙别情,因为两人手头都有大量事务……温彦博正在押送笔墨纸砚和竹简,还要接应安置送来的粮食、木材等等,毕竟寨堡虽然是用红砖搭建的,但不可能所有建筑物都要用红砖,而且木材还能打制守城器械。
而温邦还要辅助唐军管理面前的千人队,先将老者、携带幼童的妇女单独分出来,会有人专门领走,然后开始登记造册,填写竹筒,中途还要派人去领来粥、馍馍分发下去。
等稍有力气,温邦一边继续登记造册,一边搜罗匠人,有士卒、工匠过来专门教导如何砌屋,一千人至少需要一百栋屋子。
不过疑惑也渐渐在众人心中升腾,温邦只能尽量的解释……的确,暂时不能归乡,需要人手在这儿重建寨堡。
为什么要建寨?
难道他日突厥复来,咱们再被掳去,再去过那等人不如畜的日子吗?
等夜幕降临,口干舌燥的温邦才告一段落,但还是有大量的人在发牢骚……甚至温邦还听见有人将矛头直指那位邯郸王。
甩了甩手,温邦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端起一碗凉粥喝了几口,又咬了几口干硬的馍馍,突然听见身边有人笑道:“忙完了?”
“让二伯父见笑了。”温邦脸一红,当年他在太原温氏中,是以擅诗善字,言行俱雅闻名的,“还算顺利,登记造册、搭建房屋明日应该都能完工,不过多有人……”
温彦博脸一沉,勉强笑道:“这也难免,皆有归乡之心。”
迟疑了片刻后,温邦小声问:“二伯父,侄儿……”
“噢噢,没打探到消息。”温彦博醒转过来,想了想说:“这要去见邯郸王,你一并前去拜会。”
温邦精神大震,几口喝完粥,咽下馍馍就要走,“二伯父,邯郸王是陛下之侄?”
“殿下祖籍陇西成纪,但未闻乃宗室子弟,因屡有大功,又曾救回平阳公主得陛下宠信,三个月前雁门大捷,殿下生擒欲谷设献入京中,陛下大喜将其列入宗室,册封郡王。”
温彦博一边解释一边在心里嘀咕,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朝臣中唯一一个知道李善为什么被册封郡王的人……陛下是拿邯郸王来搪塞突利可汗的。
“邯郸王才十九岁,尚未加冠,生于南地,直到武德四年才北上长安。”温彦博随口介绍,关于李善的传闻太多了,只简单的说:“刘黑闼第二次复叛,唐军下博大败,几乎丧尽黄河以北,便是李怀仁于魏州筹谋,三战擒斩刘黑闼,平定山东。”
“经此一战,名声鹊起,爵封馆陶县公,去岁北上赴任代州,逼降苑君璋,斩郁射设,收复马邑,又数败突厥,生擒欲谷设……”
听到这儿,温邦忍不住问:“陇西成纪,是陇西李氏吗?”
温彦博迟疑了下,摇头道:“似乎不是,不过怀仁与陇西李氏丹阳房子弟来往甚密,或是陇西李氏旁支出身。”
这大约也是朝臣对李善身世的主流猜测,毕竟陇西李氏传承数百年,开枝散叶,就连皇室都据说是陇西李氏旁支出身。
“对了,四郎善诗文,怀仁之诗文……盖压长安一城。”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温邦在心里默念几遍,不禁低声道:“好生豪气!”
温彦博笑着正要分说,却见帐篷的门帘大开,传来李善毫不留情的叱骂声。
“蠢货!”
“陷入水深火热,回归故土……这难道不是施恩?”
“难道还是某对不住他们了?”
“道理也说了,给衣给食,还搭建房屋以容身,居然还百般挑衅,口出怨言,这就是得陇望蜀!”
温彦博带着温邦悄然入内,站在角落处,后者凝神望去,主位上一位短须青年面带冷意,“张仲坚,你是提不动刀了,还是以为某宁可事败也要为万家生佛?!”
跪在脚边的张仲坚深深埋下头去,“小人不敢。”
李善霍然起身,一脚将张仲坚踢翻,“伱以为自己是谁?!”
“你张仲坚乃朔州属官,官居司兵参军,乱民作乱,你居然不率兵镇压,却要跑来问孤?!”
“孤将你张仲坚视为属官,视为唐臣,你却要自视为外人否?”
满头大汗的张仲坚从地上爬起来,躬身道:“下官这便……”
“还不快去!”下首位的席多催促道:“蠢不可及!”
看着张仲坚、席多匆匆忙忙往外走,温彦博在心里想,李怀仁的确怀仁举义,但却非小仁小义,关键时刻,从来不会优柔寡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