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看起来像文化人的莽夫(1 / 1)

千金谋势 李恕恕 2478 字 1个月前

卫亦君刚说完,一个小侍急急跑来,说是李复书有事,需要卫亦君回去加个班。

柳弗愠本来还有些事情想和他说说,闻言也只好作罢,两个人就此告辞。

第二日一大早,为政殿上,李复书命人当众宣读诏令,说姜无谄污蔑当朝宰相,以下犯上,将其贬为国子监助教以示惩戒,命其自即日起至大皇子李继身边任教,将手头上未完结的案子移交给朱志行处理,一旦查证犯罪情节属实,按罪加一等处置。宣诏完毕,李复书还当众表态:“魏相之人品朕深信不疑,此事就此作罢,任何人不得再提。”

此诏令一出,有人面露愁容,有人暗中欢喜,有人震惊不知所措,有人若有所思,有人想要出言反驳,却又犹豫不决。

纵观朝堂之上,反倒是当事人的表现最为平静,磕头、谢罪、领旨,姜无谄竟然没有半分犹豫。

李复书不许人再提此事,自然是容不得人有异议,迫于他的淫威,大臣们在朝堂上都不敢说话,但散朝后却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柳弗愠和卫亦君也边走边嘀咕。

柳弗愠道:“御史有监察百官之责,可以闻风而奏,姜无谄听闻外界传言弹劾魏相,不过是履行了他的本分,就算所奏非实,最多也不过是失察之罪。御史大夫好歹也是三品大员,是御史台的一把手,皇上纵使再看重魏相,也不会为了给他出气就把姜无谄连贬十一级,所以我猜皇上这么做肯定另有原因。姜无谄代天巡狩之时激起官愤,但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那些人一直逮着他不放其实是为了阻挠吏治改革。”

“皇上若是顺了他们的意,无疑就是在承认吏治改革这个决定是错误的;可若是不给那些人一个交代,只怕反对改革的呼声会越来越大,后续改革也会困难重重,所以皇上才借此机会严惩姜无谄,一方面可以平息官愤,一方面又可以让改革之事不会受到影响。只不过皇上昨天还只打算把姜无谄外放宿州刺史,今天一大早就变成了连贬十一级,还不许人反驳,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让皇上动了这么大的肝火。”

失察罪通常根据失察渎职造成的实际危害结果定罪,姜无谄弹劾魏可宗以权谋私,纵然魏可宗再德高望重,也难免有人捕风捉影,胡乱猜疑,所以魏可宗的名声肯定会受到损害。很多人都能猜到姜无谄此番或许会被严厉问责,日后甚至还会被魏可宗和他的崇拜者们刁难,但却没想李复书竟然直接把他连贬了十一级。

魏可宗的名声确实受到了一定的影响,但他的生命、地位和财产都完好无损,也就是说暂时还未造成严重的后果,李复书将姜无谄连贬十一级,未免也太过了些。所以一些聪明人就想到其中或许另有玄机,加之姜无谄巡视地方之时激起官愤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人们自然而然地就把这两件事情联想到了一起,柳弗愠如此,卫亦君亦是如此。

他点了点头道:“不是昨天晚上,而是昨天下午,昨天下值的时候皇上突然召我回去,就是为了修改姜无谄的调令。”

“这么说这件事情你昨天就知道了?那你可知道什么内情?”柳弗愠问道。

卫亦君道:“我只负责修改了诏令,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柳弗愠道:“可皇上对姜无谄的处罚明显不合理,难道你昨天就没有找皇上问问缘由?别告诉我你因为自觉被皇上冷落了,就不敢封驳诏令了啊?”

“当然不是,我昨天之所以没有问皇上原因,是因为我赞同皇上的决定。”卫亦君道。

“这么说你是公报私仇,明知皇上的处罚不合理却故意不阻拦的?”柳弗愠不敢相信卫亦君是这样的人,苦口婆心地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昨天就想和你说说这件事情了,姜无谄代天巡狩期间举贤罢次,平反冤假错案,铲除盘踞地方的黑恶势力,大刀阔斧地整肃吏治,还不到一年的时间,经其亲手处理过的重大案件竟然高达上百件,责问过的官员高达上千人,足见他守法持正,嫉恶如仇。他弹劾你和魏相只不过是公事公办,断然没有针对你们的意思,你可不要因为受了一点委屈就记仇哇。”

姜无谄原本是御史,因其职责所在,不好与其他的官员们来往过甚。

所以虽然同朝为官,柳弗愠与姜无谄却私交不深,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姜无谄的为人。

柳弗愠如今虽然身在京都,但他的内心始终是那个杀伐战场的将军,他看姜无谄就像那战场上勇往直前的先锋,明知危险却毫不退缩,那坚守信念高歌猛进的模样,在一众说话做事都极为圆融妥帖的大臣们当中尤为显眼。

所以他昨天下值之后向卫亦君打听姜无谄的八卦,其实只不过是为了找借口开导开导卫亦君,让卫亦君不要记恨姜无谄。

可惜前有彭海打岔,后有皇帝抢人,让他根本没有机会说话。

早知道后果这么严重,他昨天就该单刀直入,把他想说的话都说了才放卫亦君走。

如今圣旨已下,结局已定,他再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卫亦君给了柳弗愠一记白眼:“我是那种人吗?我原本也认为那些弹劾姜无谄的人都是居心叵测之徒,不过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为了阻挠吏治改革,才故意往他身上泼脏水。直到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污蔑我和魏相,我才深切体会到那些夜以继日坚持不懈弹劾他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由己及彼,我想到那些弹劾姜无谄的人,或许他们不都是做贼心虚,也不都是借机闹事阻挠改革,而是因为他们被冤枉了,又或者不满姜无谄的行事作风,心中愤懑才会抵触改革。”

“也许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原本对改革持观望态度,甚至是支持改革的,那个为报答救母之恩而将商人奉为座上宾,结果被姜无谄怀疑官商勾结,三天两头被审讯导致老母亲差点以死明志的孝子就是个极好的例子。改革损害了一部分人的利益,推行起来本就困难重重,如今改革才刚刚开始,更应该小心谨慎,这样才不容易授人以柄。而姜无谄却执法严酷,到处得罪人,以至于弹劾他的奏章满天飞,若是再放任下去,只怕反对改革的呼声会越来越大。所以我赞同皇上的决定,不是为了报复姜无谄,而是为了改革能够顺利地、稳定地、循序渐进地推行下去。”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的是,改革是赵学尔提出来的,以前有李复书的维护,即便有人反对改革,也不会把赵学尔怎么样。

可如今李复书对赵学尔的态度意味不明,只怕有人会趁机对赵学尔发难,那么反对改革的人越多,反对改革的呼声越大,赵学尔就会越危险,所以他必须要控制事态不能朝着对改革不利的方向继续发展下去。

柳弗愠闻言很是欣慰,他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但对于改革之事他却另有想法:“我倒与你观念不同,改革本就是要得罪人的,岂会因为你态度的好坏而有所改变?就像打仗的时候,你会因为敌人对你态度好就直接投降,而把自己的国家拱手送人吗?既然怎么样都避免不了得罪人,何不大张旗鼓,雷厉风行?”

“打头阵的先锋已经造出声势,现在本正该是增兵添援乘势而上的时候,你们却把矛头对准了自己的先锋,敌人还未倒下,却先起了内讧,这不是动摇军心吗?作战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担心姜无谄若是倒下了,再想整肃吏治恐怕就难以成势了。”

柳弗愠忧心忡忡,卫亦君却不以为意,他看了柳弗愠两眼,道:“别人都说柳尚书不仅精通兵法,还饱读诗书,是个温文尔雅的儒将,皇后却说你是个看起来像文化人的莽夫,以前我还不相信,如今看来果然是真的。”这句话是赵学尔在承州的时候说的,当时他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呢,现在总算明白了。

柳弗愠听了不高兴:“讨论问题就讨论问题,怎么还人身攻击?”

卫亦君道:“可不是?柳尚书方才说的作战之法那是用来对付敌人的,可改革要面对的不是敌人,而是我们自己人。”

“自己人?你说那些贪婪索贿、恃权凌弱、鱼肉乡里、无恶不作、尸位素餐的人是自己人?如果连这样的人都是自己人,那还费劲吧啦地改革做什么?”柳弗愠只觉得卫亦君的脑子坏掉了。

卫亦君正色道:“改革的目的从来都不是杀一两个贪官恶霸,或者贬黜几个不作为的官员,而是要让整个朝廷移风易俗,荡人之邪,存人之正性。无论京都还是地方,无论高官还是小吏,俱都风清气正,廉洁奉公,政通人和,海晏河清。”

他曾经问过赵学尔,当初为什么要帮他。

毕竟赵学尔是刺史的女儿,只要她开口,整个承州谁敢不听她的话,何必费那么大的心力培养提携一个小小的守城兵呢?

赵学尔当时说的话,直到现在他还记忆犹新。她说她有一个伟大的理想,但是她一个人做不到,需要凝聚很多人的战斗力,才能实现那个宏伟的目标。她知道卫亦君就是那个能够帮助她的人,因为他们拥有共同的理想。

她还说他们的理想实在太大了,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实现不了,他们需要凝聚更多人的战斗力。可惜当时他虽然已经升任承州司马,但他上头还有长史和刺史,只要他们不同意,改革这样大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做主。

柳弗愠有些头晕:“姜无谄举贤罢次,严惩贪官污吏,不就是这个目的吗?你说的和他所为又有什么不同?”

卫亦君道:“用一贤人则群贤毕至,见贤思齐则蔚然成风。姜无谄守法持正,嶷如秋山,我想皇上也正是看重他这一点,才让他代天巡狩,但为政处事若总是一字一句地抠字眼儿,未免矫枉过正。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举枉错诸直,亦使直者枉。姜无谄作为天子使臣巡视地方,若他只注重表面功夫,而不详察官员们是否求真务实,利国利民,那么恐怕他所过之处,人人都会变得只注重表面形式,而无心实干为民了。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从这一点上来看,他对朝廷的危害甚至比到处得罪人给改革树敌的危害更大。”

“你说姜无谄是朝廷的危害?”柳弗愠气得两眼圆瞪:“你这根本就是危言耸听!你刚刚也说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举枉错诸直,亦使直者枉。论正直如今朝中还有谁能比得上姜无谄?可皇上却将他大贬特贬,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那你们岂不是自相矛盾?”

卫亦君道:“我怎么危言耸听了?王成秉有宰相之能,姜无谄却因为他顺应民俗而请皇上将其罢黜;汤信孝顺母亲,姜无谄又因为他知恩图报而怀疑他与富商勾结。姜无谄素有直臣之名,他的‘直’若是用于传播仁德,让更多正直的人立于朝堂,那便是他的功德。但他的‘直’若是用来打压利国利民的好官,阻碍改革和国家的发展,他便是在借正直之名而行罪恶之事,那么这样的‘直’又要来何用呢?”

柳弗愠听卫亦君说得有理,可心中又不服气,哼了一声道:“说得倒像所有的过错都是姜无谄一个人的似的。那些人既然能被他抓住错处,便说明他们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自己犯错被人抓住把柄,不反省自身反倒没完没了地弹劾别人,他们倒霉了也是活该。”

卫亦君道:“看一个官员好不好,该看他对上能不能执行命令,对下能不能造福于百姓,而不是细究他有没有给家里建祠堂,又或者有没有和富商做朋友。若是处处遵循法律条规,但所做之事却无一处利国利民,那么好也是不好;若是于法律条规上有所不足,但所做之事皆于国民有利,那么不好也是好了。”

柳弗愠想要反驳,却又一时无话可说,只能暂时作罢,气鼓鼓地往前走。

卫亦君见状,露出了笑意,在后面大声道:“既然改革是为了教化官吏,而并非用严刑厉法威吓之,那么也就不存在敌我之说了,柳尚书刚刚那一套大张旗鼓、雷厉风行的做法自然也就用不上了。”

柳弗愠听了,脚步走得更快,一副不想搭理卫亦君的架势,远远地把他甩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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