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同把李复书引到了赵府门口:“承州没有建造专门的行辕,臣只好把自个儿的府邸临时充作行辕,还请殿下勿怪。”
李复书看了看四周,赵府虽然不大,却闹中取静,环境清幽,笑道:“怪什么?我看这里好得很。”
他说着话便率先进了赵府,赵同赶忙跟上去为他引路。
赵同为李复书安排的院子叫三思堂,这是他今早接到赵学尔的通知后,赶忙让人收拾出来的。
李复书一进三思堂,便对吴自远和卫亦君道:“你们都去休息吧,我与赵刺史说说话儿。”
唐谨身为他的贴身侍卫,自然要随侍身旁。
吴自远和卫亦君告退,卫亦君自然是回自己的家,赵同赶忙让管家赵立本带着吴自远去旁边的厢房休息。
赵学尔也向李复书和赵同告退,带着如鱼和不为回了求安居。
李复书进了屋子,随意打量了一下屋内的陈设。
都是一些寻常的家具摆设,并没有什么十分贵重的物件儿,心中十分满意。
心想赵同果然为官清廉,是个好官。
今儿一早,赵学尔让不为快马回城,赵同才知道李复书到了承州。
他本意是想布置些贵重器物,以供李复书使用,可惜时间实在来不及了,只好匆忙令人打扫了一番,然后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摆了上来。
因他年少时家道中落,着实吃了些苦头,即使后来做了承州刺史,仍然勤俭持家。
所以即使是赵府最好的东西,在李复书眼里也实在平常得很。
赵同没有想到,他歪打正着的又给李复书留下了个清廉爱民的好印象。
李复书在主位上坐下,见赵同仍拘谨地站在那里,忙招呼他道:“赵刺史别站着了,坐着说话。”
赵同赶紧推辞:“臣不敢,臣站着回话就好。”
李复书起身拉着他一同坐下,笑道:“今日你是主,我是客,咱们好好儿说说话,不必拘束。”
赵同再三推辞,才小心翼翼地坐到了李复书下首。
李复书见赵同如此紧张,心想他既然有着忧国忧民的伟大情怀,便与他聊些民生民情,让他放松放松:
“我昨儿从西郊过来,路过田文乡,那里干旱......”
赵同不知道赵学尔已经私下解决了田文乡干旱的问题,一听李复书提及田文乡,便以为是要指责他玩忽职守,顿时大惊失色。
他赶忙辩解:“西郊的田文乡干旱,臣是知道的。只是臣谨记朝廷法度,征调劳役不误农时,这才耽搁了田文乡的水利工事。”
“只待农忙结束,臣就征调田文乡的劳役疏通衡河河道,修建蓄水池,排涝抗旱,以利民生。”
“好在田文乡干旱得并不严重,百姓们从长源江运水灌田,也能应付旱情。”
赵同此时唯恐李复书责备他在其位不谋其政,十分后悔当初没有同意赵学尔的提议疏通衡河河道。
李复书愕然:“赵刺史不知道?衡河昨日就已经疏通了,想必田文乡的百姓们今日已经在用衡河的水灌溉田地了。”
水利工事等民用的基础设施的建设,向来都是由官府征调百姓们服劳役时修建。
既然是劳役,那便是义务做工,官府是不花钱的。
即便雇人疏通衡河河道这件事情是荆仓县官府做的决定,但这样的事情在南唐史上从无前例。
想必荆仓县的县令是向赵同报备过,并且得到了批准才敢行事的。
所以李复书以为赵同必然是知道这件事情,并且同意了的。
他昨日还因为这件事情,在卫亦君面前夸赞赵同体察民间疾苦,为百姓办实事,谁知赵同竟然对此毫不知情。
再看赵同,却是很快反应过来,猜到是赵学尔背着他让人疏通了衡河河道。
因为冯务本曾经向他汇报过此事,只是他当时害怕农忙时征调劳役有碍官声,才没有同意。
他自觉洞悉了事情的原委,忙替赵学尔打圆场:“想来是荆仓县的县令擅自做的决定,没有上报给臣,因此臣并不知情。”
“农忙时征调劳役,虽说不合法度,但此事终究是为了给百姓谋福利,还望殿下不要怪罪于他。”
李复书心中疑惑:“为百姓做实事,我嘉奖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呢?”
“只是听说疏通衡河河道并没有征调田文乡的劳役,而是官府出银子雇劳力疏通的,难道这件事情赵刺史也不知情?”
南唐官府没有雇人修建民用基础设施的惯例,自然也就没有专项银子的预算。
因此疏通衡河河道的银钱,只能先从其他的事项中挪用。
而官银挪作他用,是必须要经过上级州府的批示才行的,不然若是被发现账目上少了银子,只怕会有贪污公款之嫌。
这也是李复书以为赵同一定会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因。
却不想如今衡河河道的疏通工事都已经结束了,赵同竟然还毫不知情。
所以尽管赵同方才立时就打了圆场,李复书心中对衡河河道的疏通之事仍然生疑。
此时赵同心中也极为气愤,没想到赵学尔竟然都没有知会他一声,就划走了州府的银子,真是越来越来胆大妄为了。
究竟他是刺史还是赵学尔是刺史?
其实赵同这次可是误会赵学尔了,赵学尔早就让如鱼与冯务本商议过此事。
只不过冯务本觉得,南唐史上就没有官府出银子修建民用设施的先例。
若是把这笔银钱借给了田文乡的百姓,他们能不能还得上还是一说。
只怕将来朝廷也要责怪承州官府胡乱施恩,扰乱办事规程。
他觉得这是赵学尔这个大户人家的女公子在异想天开,所以直接驳了回去,连赵同也没有汇报。
后来赵学尔担心赵同会从中阻拦,便连着他与冯务本一起瞒了,这才让他误会了赵学尔。
可赵同心里再怎么骂赵学尔,面上还得继续演下去:“是是是,是有这件事,近来事多臣一时忘了,请殿下责罚。”
这样特殊的事情,州府一年能有几次,这也能忘?
李复书将信将疑:“赵刺史为了百姓,费心劳力,政务繁忙,一时忘了也是有的。”
“多谢殿下不罪之恩。”
赵同以为自己蒙混过关,却不知道李复书已经开始怀疑他。
明明他对衡河河道疏通之事毫不知情,李复书每每问及其中的细节,他却总是遮遮掩掩地打掩护。
这让李复书不由得怀疑,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如论如何,疏通衡河河道有利民生,他暂时也就不管这么多了。
李复书在出使朔方的这几个月里,常常与卫亦君谈起赵同,询问他的事迹。
而卫亦君因为第一次说起赵同时,把他夸得太好了,后来便只能凭借着对赵学尔的印象,把赵同修饰得越来越好。
他想着回到承州以后,先与赵同通个气,谁知李复书回程的时候不但绕道来了承州,还在第一天见面的时候就拉着赵同单独说话。
他不敢从中阻拦,想着李复书与赵同这是第一次见面,也不会有许多话要说,只好先独自回去,找时间再与赵同坦白。
李复书这几个月以来,对赵同是心心念念,梦寐以求,一心想着要把这样忧国忧民的经世大才请回去辅佐他。
闻名不如见面,他此时见了赵同的面,自然要亲自讨教一番。
李复书笑道:“我有一事请教赵刺史。”
赵同忙道:“当不得‘请教’二字,殿下直说便是。”
李复书道:“《晋书·刑法志》上说‘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赵刺史以为何意?”
李复书之所以会这么问,还是因为卫亦君曾经与他讲过的那个小毛贼的故事。
他一方面觉得官员执法应当紧守朝廷律法,另一方面又觉得赵同的做法比当前的律法更能教化百姓。
所以他一直想与赵同讨论这个问题,想必赵同对这句话会有不同的见解。
而此时的赵同心中却十分疑惑,不知李复书为何突然考起他的学问。
他年少时家道中落,没有许多家财供他去私塾读书,后来更是为了生计,弃笔从戎,就更没有机会去专研经史了。
他心中沉吟半晌,猜不出李复书的用意,只好老老实实的从字面上回答了这个问题:
“贼匪和偷盗者横行,扰乱社稷民安,应该严厉打击,以正风气,还百姓安宁。”
李复书道:“既然如此,为何听说赵刺史对盗贼尤为宽待?”
赵同大惊:“臣向来按照律法严格执行刑罚,从未敢徇私枉法。”
他心中十分忐忑,难道李复书是对他判决的哪桩案子不满,特意来质问的?
赵同的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
“哦?”
李复书面露狐疑之色。
赵同的回答中规中矩,平平无奇,虽说无甚错处,却也实在不像卫亦君口中那个爱民如子,特立独行之人。
他想了想,又问:“赵刺史以为,当初柳尚书平定朔方之时所用的分而化之之法如何?”
李复书记得,他对赵同最初的印象,是当初柳弗愠第一次上门拜访的时候,有意向他举荐“承州刺史赵同之女赵学尔”为太子妃。
柳弗愠为了证明赵学尔适合做他的太子妃,曾经说过赵学尔对平定朔方之法另有见解。
而赵学尔对南唐与朔方形势利弊的分析,恰巧与他不谋而合。
他因为太后和康宁公主的原因,向来不喜聪慧善谋的女子。
非但不愿意娶赵学尔为太子妃,更是先入为主地认为赵学尔所说的言论,都是从赵同那里听来的。
所以从那时候起,赵同在他的眼中,就是一个有着长远眼光和独到政见的人。
是以虽然赵同方才的回答李复书并不满意,但他还是想要再一次地确认,赵同究竟是不是有真才实学。
李复书紧盯着赵同地眼睛,等待着他的回答。
赵同被李复书看得发怵,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还是慌忙称赞道:“柳尚书经世之才,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策略了。”
“当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李复书再次与赵同确认。
赵同的答案不是他想要听到的,因为这个答案不但代表他一开始的想法是错的,还代表卫亦君骗了他。
虽然他最开始是为了打探赵同的底细,才让卫亦君随行,但是他后来发现卫亦君不但赤胆忠心,还有勇有谋,确实不负“良才”之名。
多亏有了卫亦君,他们此行朔方顺利许多,而在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之中,他们已经有了深厚的君臣情谊。
相比赵同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人,更让他难受的是卫亦君欺骗了他。
面对李复书一再的询问,赵同十分犹豫。
柳弗愠就是因为献上了平定朔方之法才被皇帝看中,更是凭借分而化之的策略平定了朔方,如今才能位列宰臣之位,位极人臣。
如果说分而化之之法不是平定朔方最好的法子,那么什么才是最好的法子呢?
赵同不知道李复书的追问是因为他真的答得不对,还是在故意误导他。
他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出更好的答案,只好道:
“柳尚书因为献上分而化之之法得到陛下重用,更是凭借此法平定了朔方,因功得封宰臣之位,想来是没有更好的法子解决朔方的问题了。”
赵同心想皇帝都看中的策略,李复书总不好说它的不是。
至此,李复书终于确定,赵同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庸才,是卫亦君骗了他。
他既伤心卫亦君骗了他,又心痛牵挂日久的大才变成了庸才,彻底没了与赵同谈话的兴致:“今日我也累了,你先下去吧。”
李复书刚才对赵同有多热情,现在对他就有多冷淡。
赵同不知道李复书为何会突然变脸,见他脸色不悦,不敢多留,只好告辞。
赵同走后,李复书疲惫地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他之前对赵同的期待有多高,现在的失望就有多大。
他不由得在想,为什么他之前会对赵同抱有如此大的期待呢?
他甚至曾经想过,如果能够招揽到赵同,将来登基以后,他一定会封赵同为宰臣,辅佐他治理南唐江山。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想法呢?
他想啊想,终于想到,虽然他最初知道赵同这个人,是因为柳弗愠,但他开始对赵同抱有期待的时候,却是在萦州。
当时赵学尔的表现太过突出,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赵学尔是因为有赵同的教导,才会如此聪慧善谋,胆略非凡。
所以他便想着,赵同必定是位经世之才,才会把赵学尔教导得如此出色。
从那时候起,他便想把赵同招揽到麾下。
他每日想着法子说服赵学尔,想让赵同到他身边辅佐他,可赵学尔却总是推三阻四,怎么也不答应。
于是他便觉得赵同不但有着非凡的才学,还为人低调,与世无争,更加想要把这样的人招揽到身边了。
所以后来赵学尔向他举荐卫亦君,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目的就是为了从卫亦君那里,打探到赵同的底细。
而卫亦君果然没有让他失望,这几个月以来,与他说了许多赵同的事迹。
让他以为赵同不但是位与世无争的经世大才,更是位忧国忧民,体察百姓疾苦,为百姓办实事的好官。
以至于让他这几个月以来对赵同肠牵肚挂,日思夜念。
李复书终于理清了所有的思绪,发现他对赵同所有的认知,竟然都是基于他对赵学尔的了解和卫亦君的描述自己幻想出来的。
所以说,当初对平定朔方之法有独到见解的人真的是赵学尔,而不是赵同。
他一开始就有意识地忽略了这个被他拒绝过的女子,而把心思和目光放在了一个与她有关的另一个人身上。
但是,如果说他一开始对赵同的错误判断,是因为他先入为主不喜赵学尔导致的。
那么后来卫亦君口中所说的那个忧国忧民、特立独行的人,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