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学尔走到岔路口,一条通向求安居,一条通向宜华苑。
她停在路口踟蹰不前,徘徊了许久以后,嘱咐不为:“去把那套嵌了红宝石的金头面取来,直接送去宜华苑。”
不为回去取首饰,赵学尔便一个人去了宜华苑。
刚走到宜华苑门口,就听见了里面其乐融融的欢笑声。
赵学尔没有进去,就这样站在门外感受里面的欢乐,想起小的时候她也常常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笑着或者哭着。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和母亲再也没有那份亲密了呢?
赵学尔正望着宜华苑出神,这时赵采芝从里面出来,她见赵学尔站在门外,惊讶道:“女公子站在这里作什么,怎么不进屋?”
赵学尔回过神来:“哦,我刚到,正要进去。”
她抬脚往院子里走,赵采芝忙跟上去伺候。
赵学尔道:“你刚刚不是有事吗?不用管我,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
赵采芝还是跟了上去,小心翼翼地为赵学尔掀起门帘:“小公子突然说起想吃野菜,我正要去让厨房做来。”
“女公子吃了没有,要不要加双碗筷?”
方才赵学时已经与她们说过,他邀了赵学尔过来吃饭,但赵学尔去给赵学时送生辰礼了,并且待会儿要出门,所以不过来用午饭。
沈方人听得赵学尔有时间去给赵学时送礼,却没时间来与她吃饭,心中甚是不痛快。
自从上次沈方人和赵学尔在饭桌上翻脸以后,尽管后来赵学尔让赵学玉搬回了赵府住,但这段时日以来,母女俩却鲜少在一处用饭。
这会儿早已经过了开饭的时间,赵学尔要是想来宜华苑吃饭,应该早就到了。
赵学尔这个点过来,赵采芝虽然嘴上问着赵学尔要不要在这里用饭,实际上她心里却觉得赵学尔不会在这里吃饭。
谁知却听见赵学尔道:“好,那就加一副碗筷吧。”
赵采芝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而后急急忙忙亲自去给赵学尔拿碗筷。
赵学尔进了偏厅,沈方人和赵学玉正在用饭,原本说说笑笑的两个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沈方人见了赵学尔,很是平淡。
赵学玉见了赵学尔却很是高兴,热情地招呼道:“姐姐快来到这里来坐,还没吃饭吧?正好我们还没吃完呢。”
赵学尔也不在乎沈方人的冷淡,径直坐到了她旁边的位子上。
她见沈方人与赵学玉有些拘谨,便故意挑起话头:“你们刚才说什么这么高兴?”
沈方人没有接赵学尔的话,赵学玉倒很是配合地活跃起气氛来。
他欢快地道:“我们在说野菜,我昨天在酒楼吃了一个凉拌野菜,很是爽口。”
“便让厨房也做一道来,让母亲尝尝,母亲却说野菜剌嗓子,不肯吃。”
“所以我就与母亲打赌,让厨房按我说的方法做一道凉拌野菜出来,若是做出来确实好吃,母亲就要亲手给我做一件新衣裳。”
“若是做出来不好吃,我就送母亲一副媛芳斋的首饰赔罪。”
赵学玉给赵学尔解释了一遍方才的事情,又故意打趣沈方人:“母亲,等会儿您可别为了省一件衣裳,就故意说野菜不好吃啊。”
沈方人被赵学玉逗笑,佯嗔道:“什么好东西没给你,我还至于昧你一件衣裳?”
“以前家里穷的时候,不知道吃了多少野菜,不仅剌嗓子,还不好克化,我是再不愿意吃这种东西了。”
“也不知你怎么想的,家里什么精细东西没有,非要吃这些粗食。”
赵学玉道:“那可不一定,这可是您亲手做的衣裳,要是您懒得动手,故意耍赖怎么办?”
“不行,我要找个裁判才行。这样吧,就让姐姐当裁判。”
“等会儿菜来了,要是姐姐也说不好吃,那就是我输了,我送您和姐姐一人一件媛芳斋的首饰赔罪。”
“要是姐姐也说好吃,那就是您输了,您必须给我和姐姐一人做一件新衣裳才行,怎么样?”
沈方人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
赵学玉知道靠沈方人活跃气氛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便期待地看着赵学尔,希望她能配合他的表演。
谁知赵学尔也不说话,只坐在那儿看着他笑。
赵学玉急道:“姐姐,我这个提议对你可是百利而无一害,愿不愿意做裁判,你倒是说句话啊。干嘛老是盯着我笑?怪渗人的。”
没等赵学尔话说,不为捧着一只精致的木匣子走了进来:“女公子,拿来了!”
赵学尔道:“打开。”
不为打开了木匣子,里面是一套嵌红宝石的金头面,笄、簪、钗等共十二件满满当当地摆在匣子里,很是养眼。
赵学玉的眼睛都看直了。
赵学尔把首饰递给沈方人:“母亲,这是送给您的。”
沈方人很是诧异:“无缘无故的,送我这么些首饰做什么?”
赵学尔道:“母亲持家辛劳,我不但不体谅母亲辛苦,还时常惹母亲生气,是女儿不孝。”
“这套媛芳斋的首饰,是我向母亲赔罪的。”
“我知道,这些东西不足以让母亲原谅我的过错,但是只要母亲看到它们的时候,能够有一点点开心,我就心满意足了。”
赵学尔说出这样的话,沈方人和赵学玉都惊呆了。
只因赵学尔向来对谁都是平平淡淡,动辄用大道理训斥人,那冷冷清清的语气,仿佛说话多个升降调都费劲。
今天居然主动向沈方人道歉?
还这么煽情?
难道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方人以为赵学尔出了什么事,顾不得与她置气,担心地问道:“你,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赵学玉也跟着附和道:“是啊,姐姐,是不是承州出大事了?你今天怎么这么不对劲?”
赵学尔奇怪:“我有什么不对劲?只不过是跟母亲道个歉,作什么这么问?”
赵学玉道:“这就是很大的不对劲啊,你向来都是用圣人说的大道理训斥人,什么时候给别人道过歉?还这么煽情?这也太不像你了。”
”姐姐,你就实话实说吧,是不是承州出了什么大事?还是爹的官位要丢了?”
“虽然你解决不了的事情,我也一定解决不了,可是你这个样子,我们很担心啊!”
沈方人也跟着点头,全然忘了她刚才还因为生赵学尔的气,而故意冷淡她。
赵学尔好笑:“什么事都没有,你们别瞎想。”
“就是我之前惹母亲生气,却还一直不知悔改,现在我是真的知道错了,所以特意来向母亲道歉,希望母亲能够原谅我。”
沈方人又不是与赵学尔有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是生气赵学尔不体谅她的苦心。
如今赵学尔如此真诚,并且正式地向她道歉,她哪里还会再生赵学尔的气呢?
沈方人道:“我哪里会当真生你的气,何必用这些首饰来贿赂我?”
她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细细地抚摸着这些首饰,嘴角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
赵学玉却在一旁大叫:“姐姐,你一出手就是一套媛芳斋的宝石头面,这叫我以后再拿什么讨好母亲啊!”
屋里的人都被赵学玉这搞怪的模样逗乐,每个人的眼底都洋溢着笑意,其乐也融融。
野菜很快就上来了,沈方人尝了两口,感叹道:“你说这人呐,真是奇怪。”
“以前天天吃野菜的时候,只觉得这是世上最难吃的东西。成天想着如果家里富裕了,就天天**细食儿,再也不吃野菜了。”
“如今家里条件好了,天天吃着山珍海味,却觉得这野菜竟比山珍海味还要好吃,这可往哪儿说理去?”
众人被沈方人逗笑。
赵学玉趁机道:“那母亲是承认这道凉拌野菜好吃了?那您就要给我和姐姐一人做一件新衣裳了,可不许赖账。”
沈方人笑道:“做做做,别说一件衣裳,就是十件衣裳也少不了你的。”
赵学玉欢呼着向沈方人道谢。
午饭过后,赵学玉去读书了,赵学尔留下来陪沈方人喝茶说话。
在沈方人的记忆中,赵学尔肯就这样陪着她,什么事儿也不干,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所以她今天着实高兴,脸上的笑容就从来没断过。
赵学尔就这样坐在沈方人身旁,听她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闲话。
直到沈方人说话说得口渴,问她今天怎么这么有闲暇。
赵学尔道:“我今天去给哥哥送生辰礼,在沉思院遇见了孙小娘。”
沈方人撇了撇嘴:“见到她有什么稀奇?”
赵学尔摇了摇头:“我今天撞见她在训斥哥哥,突然想起了哥哥小时候的样子,聪明,活泼,现在却......”
死气沉沉。
虽然赵学时整天斗鸡走马,从来没消停过,可赵学尔却觉得他像是一个暮气沉沉的老头子。
不过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却仿佛已经过完了一生。
沈方人一听这话,心中很是得意,高兴地道:“他一个小娘养的,能有什么出息,怎么能跟你和学玉比?”
赵学尔怔怔地看着沈方人,若是之前她说这样的话,赵学尔肯定要和她生气。
但是今天,赵学尔却觉得或许沈方人说的话,也并不是全无道理。
赵学尔转过头望着窗外,轻声道:“我还记得小时候家境贫寒,父亲奔波在外,一直都是您在照顾我、陪伴我、教导我。”
“所以我心中感激您、依赖您、信任您。您那么爱我,我想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您的恩情,我一辈子都欠您的。”
沈方人慈爱地看着赵学尔,温声道:“谁要你报答我?难道我生你、养你的时候,便想着让你报答我吗?”
当然不是。
沈方人婚后,生活遭遇巨变,从官家女公子变成了贫家妇人。
不但生活艰难,丈夫偏爱小妾,成日与她争吵。
有时候她会觉得,活着特别没有意思。
连沈方人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里,她甚至都想过放弃自己,却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她的女儿。
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伟大的人,却做了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事情,没有人能够告诉她为什么,就连书中也没有答案。
赵学尔摇了摇头:“可我不光想要您的爱,我也想要父亲的爱,但您与父亲......父亲那时候十分疼爱哥哥,却鲜少理会我。”
“我常常会想,为什么您不能像孙小娘那样温柔小意,讨好父亲,这样我就可以像哥哥那样,经常有父亲的陪伴。”
“可是今天,我看见孙小娘在我跟前献殷勤的时候,却不那么想了。”
“甚至十分惶恐,如果您真的变成孙小娘那样的人,那么您教出来的女儿,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赵学尔没有办法想象,如果有一天,她变成了孙媚那样,或者赵学时那样,她该怎么办。
她转头看着沈方人:“我想,我应该要感谢母亲。”
沈方人此时,早已经泪流满面。
赵学尔所说的那些事情,虽然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可是那段艰辛而绝望的岁月,却始终令她心有余悸。
那些伤痛和艰辛,都深深地埋藏在内心的某一个角落,让她难以忘怀。
虽然尘封多年,但只要一想起,依旧能刺痛她的心。
沈方人不愿意赵学尔见到她狼狈的模样,忙用手帕擦了擦脸:“谢什么?”
赵学尔道:“谢母亲的清高。”
“谢母亲无论什么时刻,无论多么困难,始终没有丢掉清高的品格,而且还把它传给了我。”
赵学尔依稀能够记得,在她八岁之前,沈方人不但要照料她,还要日夜做工,补贴家用。
如果只是生活的贫穷,或许并不会让她整日忧愁苦闷,郁郁寡欢。
或许真正让沈方人伤心难过,以至于歇斯底里,完全放弃官家女公子姿态的,是情感上的无以寄托。
自从八岁以后,赵学尔也过上了官家女公子的生活,与平民生活确实是天差地别。
她很难想象,沈方人这样一个柔弱的,连小妾都能拿捏她情绪的人,是怎么在生活经历巨变之后,还能有那份承担生活重任的勇气的担当。
沈方人摇了摇头,笑道:“我没有你说的那么高尚,清高是读书人的品格,我哪里有这些?”
“但是从小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就教导我,人一辈子,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要有骨气,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这就是为什么当年我明知赵家家道中落,却仍然遵守婚约,嫁进了赵家。”
“也是为什么后来家里生计艰难,我却从来没有向你外祖家伸手要过一分钱的道理。”
“是我运道不好,没有遇到良人,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却对不起自己,连累你也跟着我受苦。”
“好在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从今往后,我只愿你们姐弟平安顺遂,无灾无难,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赵学尔依偎到沈方人身旁:“我没有受苦。”
“相反,小时候的遭遇让我从母亲身上学到许多难能可贵的品质,它们都是无价之宝,买都买不到。”
沈方人摸了摸赵学尔的头发:“你能这样想就好,困难都是会过去的,你看我们现在不就过得很好吗?”
“你要是能早日成亲就更好了,只可惜我看上的那些青年才俊,你一个都看不上。”
“你倒是跟我说说,究竟要什么样的人你才肯成亲,你已经是二十四岁的人了,再不成亲以后可真就嫁不出去了。”
自从上次争吵以后,沈方人已经很久没有催赵学尔成亲了,如今两个人刚和好,沈方人又开始催婚。
赵学尔一听就头大,赶忙转移话题:“母亲,今天是哥哥生辰,晚上置几桌宴席让他在沉思院庆贺庆贺吧?”
“要是公中没有这笔预算,那就从我的月例银子里边扣,这样给外人知道,也能赞母亲大度。”
沈方人今日高兴,也就不计较这些小事了:“我都忘了今天是他生辰了,既然你说起来了,就让他在院子里摆上几桌。”
“哪里用得着你来出这笔银子,别把你娘说得这么小气。”
由于对赵学玉的教育理念不同而引发的母女矛盾总算圆满解决,藏在赵学尔心中多年的心结也就此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