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的城口无疑是个令人迷醉的纳凉胜地,而月色下四处随夜风飘舞的蔷薇花瓣,更是将某处年代很有些久远的院子渲染得犹如世外桃源。
作为紧急赶马上任的“城口县双层PPP实验领导小组”的组长,来自农经司的郑荣虽然不是很理解为什么这次意义颇为重大的实验活动,明明是振兴司那边提出申请建议的,一旁更有地区司这种专门负责西部大开发的专职部门,但却最终会由自己这个部门来承担实验的统筹工作,但是既然上面是这么安排,他也只能服从。
不过好在这个实验领导小组的成员虽然都来自于数个核心职能部门,成员的行政级别也并不比自己低,但总归人数不多,而且估计各自的领导都有特别交代,因此短短的几天磨合下来,竟然合作的蛮不错。
和声和气地跟自己的组员们开了个工作复盘会后,郑荣活动了下略有些发酸的肢节,然后来到夜风颇有些肆虐的院子里,瞅准了目标,朝着某个躺在摇椅上仿佛快要睡着的年轻人走去。
“杨总,我有几件事不是特别理解,能不能向你请教请教?”郑荣笑眯眯地递了一根烟过去,开门见山地说道,语气却非常亲和。
杨铸早就习惯了这些领导们直来直去的说话风格,当下受宠若惊似地接过那支超长过滤嘴的特供熊猫,然后从躺椅上正坐了起来:“郑组长,千万别说什么请教不请教的,有什么问题您尽管说,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郑荣见到杨铸这副做派,眼角却是忍不住抽了抽。
他又不是小白,就算自己的职级已经非常不低了,但毕竟不还没到“大领导”那种层级,而以眼前这位年轻人的身份和影响力,其实压根底就不需要如此毕恭毕敬;
最主要的是,他可是知道,这位主可不是个怂人,去年在帝都非正式约谈中,当着部里的诸多领导甩脸色的事情至今还在小圈子里流传呢,他郑荣就算再不知天高地厚,也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比部里的领导更有面子。
而杨铸之所以会宛如一个小商人似的对自己如此客客气气,那只有一个原因……对方只是打算公事公办,并没有打算跟自己亲近的意思。
想起振兴司的那位程大红人,郑荣无声叹了口气——地球人都知道,身为一个排名并不靠前的部门,振兴司的程永刚现在之所以成为部里炙手可热的红人,很重要一个原因就在杨铸身上。
如果没有杨铸在短短两三年的时间里猛着朝滇南和东北砸了数百亿进去,振兴司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通过连锁效应撬起那么多的耀眼成就。
想起滇南上百亿投资规模的小粒咖啡项目、辽省的大豆产业配套扶植项目、东北的农产品入欧项目、齐鲁的铸华速冻蔬菜原料定向供给项目和一揽子农产品外销业务……
郑荣忽然非常羡慕——作为协调和主抓农村经济、生态保护与建设发展工作的部门,杨铸应该更多地跟自己的农经司合作才对,为毛就只肯跟振兴司那边亲近呢?
不过到了他这个层级,该有的体面还是要讲的,既然杨铸现在并不愿意跟自己亲近,那自己也犯不着非要凑过去。
当下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一种学术探讨的语气说道:“杨总,我有些不太明白……既然城口是我们这次的实验点,那么贵公司的那个山城物流公司为什么却只是把注册地放在城口,但总部却执意放在万州区呢?”
“要知道,一个公司、尤其是大型公司的总部,对于当地经济的拉动作用是非常明显的——更何况你的山城物流公司计划是在五年内把员工规模扩大到8万?这可是超大型企业的规模了!”
“而且,撇开这次实验本身不说,你们铸投商贸这次来双庆,是来参加帮扶活动的,退一万步讲,哪怕你把总部放在南川、丰都甚至NA区我都想得通,毕竟这些区县也属于需要帮扶的贫困地区——可是,万州区虽然同样不怎么富裕,但是去年的GDP好歹也是排进双庆前十的。”
“杨总,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与这次帮扶活动的出发点相违背了?”
看着郑荣略有些严肃的表情,杨铸忽然笑了起来:“郑组长,我想你有些误会了。”
“诚然,山城物流公司的未来规划规模会很大,但是作为一家带有实验性质的物流公司,山城物流的组织构成和业务模式跟现在的传统物流企业并不太一样。”
“简单来说,在空间层面,山城物流的人员大体会由三部分构成——负责调度和大宗物品运输的总部、负责中短途中转的各地仓储物流中心、负责首环原材料短途运输和末端配送的物流站。”
“根据职能部署的情况来看,哪怕五年内,山城物流公司的人员规模达到了8万,那么总部的人员数量顶天也就是4千到6千人的规模而已——这还是计算上了装卸工人的数量,单从员工本身的衣食住行消费来说,总部设在哪,对于本地经济的拉动,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么明显;”
“而之所以把总部预设在万州区,主要是考虑到那里地处三峡库区腹心,属长江上游区域中心城市,交通便利,长江黄金水道穿境而过,对于大宗物品的运输极为便利——当然,随着我国对外贸易量的不断攀升,我认为那里成为国际保税物流枢纽的可能性很大;”
“除此之外,在我计划中,山城物流人员的核心骨干其实是那些棒棒军、尤其是底层棒棒军,而万州区作为棒棒军扎堆的地方,对于快速打造一只合格的团队,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说到这,杨铸非常不负责地耸耸肩:“所以呢,反正公司的注册地在城口,到时候该上的税也都交给了城口县政府,总部在不在城口其实没那么重要!”
郑荣则是若有所思地皱眉:“按照你这种说法……你是打算除了用铸投商贸的名义直接投资那些项目外,还要把山城物流公司那些负责首环原材料短途运输的物流站,折算为参股资本,作为又一个投资主体,加入双层PPP合作项目里面去?”
果然,即便还不能称为大佬,郑荣这种级别的领导就没有一个是简单的……杨铸如此想到。
他也没打算瞒着郑荣,点了点头:“没错,毕竟城口这边的交通环境委实有些糟糕,而那些村镇,交通环境就只能用恶劣二字来形容,如果不把那些负责首环原材料短途运输的物流站折算为资本计价进项目股份去激励那些棒棒军,让他们充分发挥吃苦耐劳和争分夺秒的精神,那些农产品的投资项目在运营初期,会有极大麻烦!”
“况且,把这些物流站当成第三方合作单位来折算进入运营成本中去,对于他们也未免太过不公平——按照城口的规划,未来的二十年内,道路等基础设施建设将成为城口最重要的政府工作之一,不出意料的话,几年内,城口的交通情况就会得到极大改善;”
“而地球人都知道,交通状况越好,物流成本就越低,物流工具也会越先进——等到几年后,除非是政府出台地方保护政策,否则这些物流站就会不可避免地加入到与其它物流公司竞价的白刃战中去;届时,在那种低价者胜的市场环境下,这些物流站大概率就会不赚钱,甚至亏本撤点。”
说到这,杨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卸磨杀驴的事情我杨某人向来极为鄙弃,既然人家在初期发挥了不可替代的垦荒作用,那么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把人家当成用完就丢的手纸——所以,与其事后不地道,还不如干脆就一开始就把他们变成项目股东,这样也算给他们吃一颗定心丸。”
听到杨铸这副意有所指的言语,郑荣眉头皱的更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什么情况!?
不过到了他这个层次,自然知道有些事情既然自己不知道,就不要去轻易打听才好。
定了定神,又回归到了工作本身:“杨总,你的意思是……那些棒棒军才是这些负责首环原料才短途运输的物流站的主力,那么你在城口招的那些本地人呢?”
谷緹/span“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山城物流公司的招聘计划书里,可是打算在五年内,分给城口这边共计五千人的用工指标!”
也难怪郑荣会有此疑惑,棒棒军虽然是双庆的知名特产,各个区县都有分布,但主要还是集中在双庆主城区那边,城口这边的棒棒少的可怜。
杨铸听到郑荣问起这个问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郑组长放心,我杨某人向来说到做到,城口这五千人的用工指标,我一定会一个不少地给出去;”
“至于说为什么那些棒棒才是物流站的主力……”
“简单啊,因为在我规划里,那些从城口招聘的员工,是要派遣到其余地区的其余部门里去的,除了部分情况合适的,大部分并不会留在本地——这些人在未来,大概率会成为各地仓库物流中心的工作和运输人员。”
郑荣很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这些对本地的情况都很了解,不是应该发挥他们这方面的特长么?再说了,故土难离……这样子会不会让他们产生排斥情绪?”
话一出口,郑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对于大部分国人来说,故土难离固然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但是对于巴蜀人来说,却绝对不是个问题——早在八九十年代,出省讨生活的巴蜀人就和有着“天南地北”称号的齐鲁人一起著称于国内了,要不然也不会有“少不入川,老不出川”的说法。
等到郑荣更正了自己的语言后,杨铸有些为难地挠了挠脑袋:“郑组长,或许你是以为我这种安排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诚然,我这种安排是有些基于防止基层员工徇私的考虑——毕竟这些物流站在未来还需要承担着农产品在物流环节品质验收的工作,如果大家都是老乡的话,难说会出现一些大开便利之门的情况;”
“但是,这并不是我考虑的重点……我们铸投商贸对于产品品质的监测有着十多个环节,就算在一两个环节除了点小问题,也有的是办法去弥补和追责,偶尔发生的徇私动作,并不会有多大影响。”
郑荣更是疑惑:“既然不是这个原因,那是为什么?”
其实也不是他想要涉足铸投商贸的运营管理,也不是他过于斤斤计较,而是这次的城口实验,虽然出动的领导小组级别并不算特别高,但上面其实是非常看重的——这种关于基层农村经济模式上的探索,一旦被验证是可行且可复制的,那其价值简直无可估量。
因此,在这种事关国家大计的事情上,由不得郑荣不打破砂锅问到底,毕竟,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种双层PPP合作模式将会推广到全国,而如果杨铸这种大规模异地而调的动作被判定为个人主观意愿的话,肯定是要在后续工作报告中特别指出,或者干脆剔除的。
杨铸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但很显然,有些话他不方便直接说,只能笑了笑:“温老再过一两天就要回来了,关于这个问题,我觉得由他来专门回答你比较好……毕竟他是体制内的学者,你们沟通没有那么多忌讳。”
温老?
郑荣脑海里浮现了那张谦和而总是挂着微笑的脸孔,心里却打了个突突……那位老爷子看起来温和,但是在内部交流讨论会上面怼人不是一次两次了,生气起来,可是会拍桌子的!
不太愿意被那位老人家呛一顿的郑荣摇了摇头:“杨总,那些敏感的话题你不用深入,你只需要说个大概就好。”
杨铸有些无奈,只能说道:“其实原因很简单……虽然由于咱们国家经济比较薄弱的原因,近20年来,这些村民们为了那一口吃食,全都涌入城市里打工,并且任劳任怨,一个个仿佛经典的无产阶级形象;”
“但是……郑组长,你是不是被这种假象欺骗了?”
“就算这些勤劳的村民们表现地再弱势,这个社会对其再不公;但是,他们的阶层本质却并不是无产阶级,也不是工人阶级……在在集体经济所有制下,他们是实打实的小产阶层,心理底线和价值侧重跟城市居民是不一样的!”
“换句话说,但凡经济环境稍微有点起色,他们的退路和最后一张底牌远远不是城里面的那些打工者可以比拟的!”
“所以,在城乡经济差异巨大的现今还好,企业完全可以采用面向工人阶级或者无产阶级的管理制度来管理他们;”
“但是,最多七八年,随着乡村经济差距的明显缩小和个体可支配收入的冗余量增加,如果一家90%员工都是村民的企业,还是用传统的管理方式去安置他们,并且不想办法淡化他们的心理退路……是会出大问题的!”
郑荣听的悚然而惊:“怎么会!?”
杨铸耸了耸肩:“所以说,这个问题还是等到温老回来后回答你吧,这些东西他比我了解的更深刻,而且有些话题……我真的不适合说的太深入,还是由他来张这个口更合适一点。”
郑荣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杨铸刚才虽然说的模糊,但是言下之意其实他已经听出了个七七八八;但是涉及到这种问题,他也委实没辙的很——事实上,国家对于集体经济的“优化”问题,也讨论过了多次,但由于涉及面太广,分歧太大,最后也只能是不了了之。
但是,眼见着这次实验项目竟然又要不得不面对这种令人头大的问题,他委实心情好不起来。
如果从立场上不支持杨铸这种做法吧,其余企业、尤其是开展劳动密集型业务的大型企业在未来很有可能因为这种问题翻车,最终导致双层PPP模式的推广半途而废——事实上,98年经济危机后,珠江三角洲大量企业之所以倒闭,除去外部订单聚集降,大量产品积压外,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许多员工宁愿返乡务农,也不愿意相信企业老板的承诺,暂时降薪与企业共渡难关;
这里面很难说谁对谁错,但是不得不承认,从企业层面来说,一旦外部环境开始恶化或者竞争加大,有着太多后路可退的员工对于他们而言,无异于一颗颗可能产生连锁反应的地雷。
但是如果从立场上支持杨铸这种做法吧?
在别的地方复制双层PPP模式的时候,那些本地村民会不会出现大范围的排斥现象,最终使这些PPP合作项目因为无法形成产业链闭环最后无果而终,还真的不敢保证!
哎……!
这个领导小组的组长还真的不好当啊!
郑荣心里默默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