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到了伏天,天灰蒙蒙的,一直不下雨,空气闷热,顾如约坐在南炕上,伏在炕桌上画帮助施拓认字的图画。
施拓歪着头,在一旁看着。
顾如约画施拓这个年纪感兴趣的东西,画累了,她把笔放在青玉笔架山上,窗扇支开,没有一丝风,顾如约拿过炕桌上的团扇摇凉。
京城这个时候已经进入雨季,往年有时连续半月阴雨天,顾如约不由神思飘远,萧逸可能已经得到自己在西北镇西侯府的消息,既盼着萧逸来,又怕萧逸来。
施拓看着画上一只母鸡,周围一群小鸡,抢吃食,一只小鸡孤独地在一群小鸡后面。
施拓指着说;“这只小鸡真可怜,抢不到吃的。”
顾如约的目光落回画上,说:“这群小鸡都是一母所生,这个最小的弟弟,谦让哥哥们。”
“我娘讲过孔融让梨,卧冰求鲤。”
余氏教育小孩子还好。
侯府后面湖水中央的观澜亭,施宗彦望着天空俯冲下来一只信鸽,落在他的肩头,施宗彦伸手从肩头取下信鸽。
拿下绑在信鸽腿上的纸条,这是京城送出的消息,纸条上写晋王已经离京,前往西北。
身旁站着侯府幕僚詹先生,说;“侯爷,晋王有胆量,敢来西北要人,侯爷准备怎么办?放了晋王妃吗?”
“我承诺晋王妃,不能食言。”
其实,他当初预想,晋王来与不来,可能性各站一半。
晋王甘冒抗旨的风险,孤身北上来救人,顾如约对晋王而已,不是没有分量。
施宗彦走到六夫人住的小院,顾如约跟施拓坐在炕上,顾如约手里拿着九连环,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顾如约的纤手翻飞,灵活地极快地解开九连环。
施拓惊叹,佩服得五体投地,“顾姐姐,你太厉害了!”
“晋王妃也喜欢玩这种游戏。”
施宗彦走进屋。
“侯爷来了”
顾如约把九连环放在炕上,穿鞋下地。
施宗彦拿过九连环,一阵清脆的声响,男人略有些粗糙的大手极灵敏,极快地解开。
“侯爷才真厉害,比我解的快。”顾如约笑说。
“这些玩意小时候没事都琢磨透了,晋王妃小时候也常玩?”
“我小时候好奇心重,新奇的东西我没日没夜地琢磨,直到玩透了为止。”
“晋王妃的书画造诣很高,拓儿喜欢你,真希望把你留在侯府,教导拓儿。”
顾如约灿然一笑,“侯爷说笑了,小侯爷请师傅要千挑万选,我哄着小侯爷玩而已,侯爷跟朝廷对立,侯爷扣住我,不消找什么理由,不过镇西候顶天立地,堂堂大丈夫,不会为难一个女人。”
施宗彦闻言,爽朗地哈哈大笑,“我如果不放了你,不就成了一个鸡鸣狗盗的小人了吗?刚才我接到消息,晋王已经在来西北的路上了。”
顾如约的心忽地一沉,萧逸还是来了,没有皇帝旨意,晋王离开皇陵,如果被人知道,本来皇帝对晋王存有戒心,不放他回西南,这样一来,触怒皇帝,后果不堪设想。
萧逸手里没有军队,怎么救自己出去,万一施宗彦布下天罗地网等他,顾如约此刻盼着萧逸不来。
施宗彦一直观察她的表情,漆黑灵动的眼眸不动了,微翘着红唇抿紧,浓密的长睫毛颤了几下,暴露紧张的情绪。
“你没有把握萧逸来救你,原本你心里有五成的判断萧逸接到消息赶来,现在萧逸真的来了,晋王妃反而不高兴了,女人的心思就是这样矛盾,萧逸的运气一直都这么好。”
“晋王的运气不如侯爷。”
两人都知道对方话里的意思,萧逸心心念念地女子,最终成了镇西候的妻子。
施宗彦自嘲地牵了下唇角,“一叶障目。”
话里透着无奈,一个铁塔般的硬汉挫败感。
薛贞柠让两个男人为她痛苦。
施宗彦明知道妻子心里有别的男人,而且与之联系,却从没有刁难妻子,虽然有妾和庶子女,薛贞柠仍然是侯府的女主人,施宗彦给予她地位和尊重。
如果换了别的男人,因妒成恨出于报复,薛贞柠可没这么养尊处优的日子。
施宗彦粗中有细,薛贞柠婚后对夫君的无视,施宗彦对薛贞柠不薄,尽管成亲不是自愿,薛贞柠被逼无奈,既然已成夫妻,无论如何随意践踏一个喜欢她的男人的尊严,又是镇西候这样高傲的男人,都不是一个善良的女子所为。
当年施宗彦也是真心求娶她的,如果薛贞柠放下过去,一心一意做镇西候夫人,对萧逸是解脱,对三个人都好,执着与一段过去的感情里,两个男人受挫,多年不能安心,这是一个好的做法吗?
“你随时可以离开侯府,我派人送你。”
施宗彦突然一句话,顾如约愣了一下,“谢侯爷!”
今日走太晚了,顾如约说;“我明早走。”
突如其来放她走,顾如约提着的心瞬间落下,紧张的情绪突然放松,施宗彦看在眼里,怅然失落,“晋王妃离开侯府,今生不知道能否再见。”
晋王萧逸跟镇西侯是敌对双方,战场上兵戎相见,不管顾如约愿不愿意看到,这一日早晚要来,两个胸怀天下,都有野心的男人,不能同时容于世上。
而萧逸最后赢了,意味着镇西侯注定的命运,今生不知是否如前世一样。
成王败寇,多少英雄抱憾。
顾如约喜悦的情绪瞬间消失。
在侯府住这段日子,顾如约跟六夫人余氏和施拓有感情了,尤其是施拓恋恋不舍。
问“顾姐姐走了,我什么时候还能看见顾姐姐?顾姐姐何时还来?”
“姐姐以后一定来看你。”
顾如约这个承诺自己都不知道能否兑现。
施宗彦摸摸施拓的头,“你顾姐姐有空,随时可以来侯府玩。”
施宗彦此刻像个敦厚的兄长,亲切又温和,“我跟晋王之间是男人的事情,不影响女人和孩子的感情,你救过拓儿,他要一辈子记住你的恩情。”
“侯爷也救了我,我一辈子记住侯爷的救命之恩。”
“算了,不值一提。”
余氏进来,说;“侯爷和王妃这样说,救命之恩不能相互抵消,晋王妃救拓儿和侯爷救晋王妃各算各的,我是这辈子记住晋王妃的大恩。”
“病中承蒙六夫人细心照顾我,我当感激六夫人才是。”
施宗彦站起身,“明早我派人送晋王妃走。”
余氏没听见两人方才的对话,问;“晋王妃说走就走了,多住几日。”
施宗彦要离开的脚步停顿,看着她,似乎希望她多留几日。
顾如约恨不得早点赶回京城,阻止萧逸来西北,说;“我已经住了这些日子,明早走。”
施宗彦走出屋子,神情落寞。
余氏和屋里的两个丫鬟解珠和解玉,知道顾如约要走了,依依不舍。
余氏张罗顾如约路上带的衣裳食物,顾如约说:“我穿过的六夫人的衣裳带走,食物不用带了,我先去亲戚家里。”
余氏亲手把几件衣裳打了一个小包袱,顾如约带上。
次日一早,顾如约穿戴整齐,前院早已备好马车。
六夫人余氏牵着施拓送她,看着她上了马车,施拓喊了一声,“姐姐!”
顾如约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招手,“回去吧!小侯爷长大了去看姐姐。”
施宗彦走来,站在车下,他身材高大,弯腰俯视马车里,“晋王妃到京城来信,报个平安。”
“我记得。”
“后会有期!”
施宗彦放下门帘,门帘隔在二人中间,遮挡住视线,施宗彦立在原地,望着马车驶出侯府。
直到马车驶出侯府大门,侯府两扇厚重的红漆木门缓缓地合上,施宗彦又站了一会,默默地掉头往回走。
通往内宅的垂花门口站着一个人,施宗彦顿了下脚步,径直走过去。
薛贞柠一如往常的温婉,轻声细语,“侯爷何时变得这么良善,放走顾如约,侯爷不是喜欢她吗?为何不留下?”
“你说得对,我为何发善心,送顾如约回到晋王身边,为何不把你送去晋王身边。”
施宗彦垂眸,掀开眼睛时,眼底一片冷寂,“我给晋王的书信里写的留下顾如约,送你回晋王身边,萧逸已经在赶来西北的路上,你说一个替身值得萧逸抗旨不尊,冒着杀头之罪吗?”
嘴角微挑,一丝嘲讽,“你难道还不死心吗?或许你愿意做晋王的妾回他身边,屈居顾如约之下,你尚有可操作性。”
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你输了,我很同情你。”
说吧,不理薛贞柠,扬长而去。
薛贞柠站在那里,天空掉落几个雨点,身旁的丫鬟提醒说;“夫人,侯爷已经走了。”
十年的时间执着于一个信念,突然告诉她,希望破灭了,对一个生性高傲要强的人来说,内心的打击是摧毁性的。
她实在不甘心,回到京城,回到皇宫,已经成了她的执念。
不能就这样放弃,没到最后,谁也猜不到结局。
她相信事在人为,顾如约住在侯府,她太自信轻敌了,错失良机。
顾如约住在侯府,有施宗彦的庇护,她离开侯府,要回到京城,就没那么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