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内州州衙,徐平听着刘沪禀报白天见到契丹援军入丰州的事情。
刘沪讲完,徐平问道:“你可曾看得清楚,来的有多少人首领约是什么身份”
“首领当是节度使以上,来的兵马共计两三千人,看服色是契丹王庭人马。”
徐平听了,点头道:“兵马不多,身份高贵,来的多半不是援军,而是契丹与我们理论的使节。耶律宗真带着大军驻于白水泺,想来是看出这一仗不好打,先派人来理论一番。”
丰州西南面的振武县,现在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历史上可是曾经做过鲜卑北魏的都城,唐时的单于大都护府,振武军节度使,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从南面来的道路,基本都在振武县交汇,那里有很多古道可以通达多处要地。
本来从云州到丰州,过振武县是最便捷的道路。现在被曹克明占住了,耶律宗真才无奈走北线的白水泺,过九十九泉,沿金河到丰州。走北线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宋军可以从振武县攻德州,有古道到白水泺,邀契丹大军的后路。后路被断,耶律宗真就只能带着数十万大军到大草原去了。虽然习惯游牧,带着数十万人在草原追兔子也难以接受。
耶律宗真只能带着最后一点侥幸,派使节来见徐平。能用谈判的方式,让宋军让出所占的地盘,哪怕受一点损失,对契丹也是理想的结果。
想了想,徐平唤过谭虎来,对他道:“速派人去唐龙镇,请范经略到这里议事”
谭虎叉手应诺,转身出去。
范仲淹带兵攻下唐龙镇,斩了叛宋的来守顺,族人迁往内地,便驻扎在那里。他的数万大军寻找要地筑城,准备长期驻扎,从西北方向威胁契丹的朔州。此战过后,范仲淹要来九原、朔方一带为经略使,与契丹的谈判他应该参与。
刘沪告辞离去,徐平一个人到了庭院里,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已经是秋天了,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天上的月亮显得分外明亮。月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洒在地上,斑斑驳驳,好似在地上铺了一层寒霜。
估计最终还是要打一仗的,只是徐平不知道耶律宗真敢不敢带着全部三四十万大军到丰州。一旦败了,这三十多万大军失去战力,则徐平从西北方向,高大全统河东路兵马从代州的东南方向,同时进攻云、朔两州,局面就无法收拾。
契丹是真正的帝国,不会跟元昊的部落首领一样,做事全凭自己喜好。想来耶律宗真不敢这么冒险,可能会兵分两路,一路经德州兵逼振武县,一路到丰州出战。
如果这样,仗打起来就有讲究了,党项的十几万大军就有了用武之地。
打到这个份上,若说徐平没有直下云、朔两州,威逼幽州的冲动是不可能的。不过他能控制住自己的冲动,坚持把战线摆在这里。
战争不只是攻城略地,不只是热血拼杀,说到底还是两个帝国实力的比拼。无非是两个国家的较量,在特定的时间,用战争这种形势表现了出来而已。攻下云、朔,固然是大功,可以涨自己的志气,但好不容易从东西两个方向撕扯开的契丹防线,又聚到了一起。
幽云十六州大大增加了契丹的实力,但契丹的根本不在幽云十六州。夺下云、朔两州对契丹不是致命的损失,对峙的战线缩短得到的好处,足以弥补这几州失去的损失。
看着天上的明月,徐平叹了口气。到了自己现在的地位,最重要的已经不是过程,而是结果。重要的不是去怎么打仗,而是要知道从哪里停止。不懂见好就收,把战线越拉越长,最终会让后面无数的矛盾集中爆发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契丹派使节来谈什么耍嘴皮子当然不是目的,而是要各自摸清对方的底线,后面的战事要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都不能一下灭掉对方,只能这样打打谈谈,谈谈打打。
三日之后,耶宗真和刘六符得到了徐平的答复,双方在云内州和丰州的中间青冢会面。
秋风已起,草木枯萎,远远看去前面一个巨大土堆,上面似还有青色。
范仲淹驻马,看着远方的青冢,吟道:“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千余前宣帝南征北讨之后,还要赖此一女子抚绥蛮夷,统军之人至此,岂能无愧色”
徐平道:“对于蛮夷或征或抚,本无一定之规,择合用者为之。只是朝廷大政,以一弱女子一身当之,有些令人不齿罢了。统兵之人有愧,居庙堂理朝政的人,难道就能够心安理得朝廷大政,文武并用,文事不修,武事自然败坏。文用于内,武用于外,内为根本之基,武以别内外而已。故宣帝言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之道杂之。”
范仲淹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这涉及到两人深层的治国之道的区别,不是徐平一两句话就能说服范仲淹的。这几年来,徐平对自己的整个治国理论越来越成系统化,已经开始自成一派。儒家系统内的治国理论之争,不脱春秋、尚书、易这几本经,其余的没有这么严重的原则争论。春秋讲的就是华夷之辨,内外之别,在这一方面徐平慢慢走到春秋这一派的儒生的道路上。一讲文武,必讲内外,成了徐平的习惯。
文明是一直在延续的,认为自己来自一千年后,就比这个年代的人有见识,那也未必见得。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点,有一个时代文明立足的根基,不是靠着后世的三言两语就可以当先知。只能扎根于这个时代,才能真正引领这个时代前进。
跟这个年代的读书人有不同的认识是正常的,因为两者立足的事实不同。
徐平前世是被教育汉文明是人类惟一延续数千年的文明,绵延不绝,有格外强大的融合能力。纵然一时挫折,也无需担忧,纵国灭,汉族文明不会灭。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没有这么乐观,汉文明曾经不绝如缕的危险一直在他们心头,重兴汉家江山对他们来说是一副千钧重担。自汉亡,经过短暂的魏晋之后,永嘉南渡,五胡乱华,鲜卑北魏建立,后来的中原王朝都是与鲜卑一脉相承。包括隋唐这两朝,都脱不了跟鲜卑北魏的关系。本来以为唐朝算是重兴汉室了,结果又是五代乱世,掌控天下的依然是沙陀和粟特人占上风。现在北方的契丹,那一套制度也不是他们自己摸索出来的,实际还是鲜卑北魏的传统。范仲淹这些人,面对这种局面,沉重可想而知。
其实何止是这个年代,契丹之后是女真,女真之后是蒙古,蒙古之后是明,明朝之后又是女真。除了中间的宋和明,其余全部是跟北魏鲜卑一脉相承,到满清朝鲜卑的传统算是到了大成之时。算一算这些朝代的传承,比宋和明这两朝还是占上风的。
在徐平前世,学历史的本来就有一种思潮,把鲜卑之后的北方民族传承连起来。从北魏之后算起,把一脉相承的隋唐加进去,而后接上辽、金、元和清,就是远比以汉族为中心的王朝更替更加久远的传承。认为宋朝不是统一王朝,而只是另一个南北朝,一定要把契丹和女真称为辽朝和金朝,都是这一思想的体现。
汉武帝独尊儒术,但对天命所归采用了阴阳家的一套,即五德终始。后来刘向父子又提出一套五行相生,便出现了闰朝。本来刘向父子的原意是把短暂的秦朝视为闰朝,但在后世,统观历史的时候,后人以汉族为中心的王朝更替观,就有人把元和清视作闰朝。但真正说起来,论传承的联绵不绝,宋和明相对于北方民族的传承更替,反而更像是闰朝。
徐平前世的历史教育是在这两种思潮的夹击下进行的,于是一方面强调汉文明的绵延不绝,另一方面又格外吹捧鲜卑北魏一系传承。夹于这一传承化的交流与融合,总有一个以谁为主的问题,偏向了哪一面,便就会对历史形成一种态度。而这种态度,必然会影响对历史的解读。
谈治国,谈理政,必须要以史为鉴。而以史为鉴,自然就有一个读史的态度,这种态度必然会表现在政治行为之中。
与这个年代的读书人比较起来,徐平没有一定要把鲜卑传统拉进文化体系的包袱,自然也就另成了一派。这一派其实也是后面百十年的主流,因为与契丹一直和平,对党项的战事处于上风,文化心理已经变了。徐平这几年的大胜,不过提前了这个进程,而且大增加了新成长起来的读书人的信心。
范仲淹在儒生们心中的地位比徐平高得多,但论起思想的前途,就是徐平占上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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