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州,泾原路经略司,副都部署任福急匆匆地进了长官厅,向经略使韩琦唱诺。
两人落座,韩琦取出一封公文交予任福,道:“枢府吕相公有札子来,言陇右诸军进展迅猛,今年战事早于往年。为防天都山昊贼逃脱,本路当遣大军前往镇戎军。”
任福接了札子看了,向韩琦叉手:“经略,依枢相所说,此时天都山里昊贼已是旦夕可灭,此事确否?去年朝廷尚有三川口之败,不足一年就变成这副模样,这也——”
“此事千真万确!陇右徐都护也有文来,与枢府所言一般,昊贼已是瓮中之鳖!”
“这——”任福交还札子,站起来搓手。“经略,天都山战事若是真地如此,那就是对番贼最后一场大战了!陇右再灭了天都山之敌,则与番贼作战,战功全归他们,我们其他各路兵马寸功未得,情何以堪!”
韩琦一时沉默不语。对他个人来说,不像任福那样看重战功,最重要的是不出错。但任福这些禁军将领不同,一个个身居高位,位至管军,结果元昊都被灭了,却没混上半点战功,以后的日子就难办了。天都山一战结束,陇右五军的几位统兵将领肯定要有几人升为管军大将,位子从哪里来?当然就是任福这些没立功的人让出来。
禁军将领三大来源,一是外戚,二是将门,再就是从卫士、诸班直中升上来。任福就是最后一种,以勇力选入诸班直,而且步步升迁,然后再出来到地方任兵职。在地方上一直升为马军都虞侯,泾源路副都部署,已经到了禁军的最顶峰。不是外戚,不是将门,从普通士卒一路升迁至此,任福所能倚仗的一是皇恩,再一个就是军功。
任福这一些从最底层升上来的将领,对军功的渴望是其他人比不上的,这是保住富贵最大的倚仗。错过了这一次机会,很可能就会从此被新上来的将领压住。
焦急地踱了一会步,任福向韩琦叉手:“经略,我愿亲率本路兵马,前往天都山一带截击昊贼!他不出天都山便罢,若是敢出山,必取其首级!”
韩琦看着任福,一时没有说话。徐平来的文里有说禁军的八个字,他不得不仔细地掂量。“胜则争功,贪利冒进”,这是禁军从骨子里带着的毛病,当然还有后面八个字,“败则不救,各自逃命”,都是从五代一直延续下来的。哪怕就是太祖的时候,东征西讨,禁军也没有摆脱这十六个字。只是那时候正处于上升期,大环境下这些缺点被掩盖起来,等到一日不一日,这些积弊就格外显眼了。
十六个字四句话,第一句话并不是缺点,而是军人正常的进取心,不想打胜仗立功的军人要来有什么用?从第二句开始,恶劣程度逐次上升,各自逃命就等同流寇了。
现在任福的表现便就生动地说明了“胜则争功”,韩琦要考虑的是,怎么让任福就停留在第一句话上,不要发展下去。
沉吟良久,韩琦才道:“马帅要去镇戎军,其志可嘉!只是,此事不可大意,昊贼此时正作困兽之斗,动辄伤人。你带兵前去,我就怕中昊贼圈套。”
任福勃然变色:“经略怎能如此瞧不起洒家!任福自小卒拔为大将,俱是一刀一枪拼杀上来,凭着本事挣来的军功!昊贼此时已是穷途末路,能奈我何!”
“将军,困兽之斗,切切不可小视!昊贼虽然已是风中之烛,时日无多,但手头依然有数万大军,而且多是亲卫精锐。若是被他所乘,朝廷脸面难办,也被世人耻笑!”
任福冷笑:“洒家从小卒,凭着自己勇力弓马,得先帝赏识,为诸班直。数十年间,一路升到今天,做管军,为一路副帅。不是某自夸,老于军伍当得起吧?昊贼小丑,何德何能来弄我!此去镇戎军,必让番贼一兵一马出不得镇戎军!”
韩琦其实也没有其他办法,他不是徐平,没那个本事自己带兵去镇戎军,到底还是要委托给任福。任福越是表现得一心想战,他的心里越是担心。
站起身来,韩琦让任福上前,指着桌子上铺的地图指给他道:“此次北上,你带本路兵马,最要紧的是堵住昊贼出天都山的道路。出天都山,第一个要地是三川寨,后面是镇戎军和怀远城。你统大军,在这三地成犄角之势,互为奥援,只要不让昊贼南下即可。”
任福应是,又道:“若是昊贼不来攻我,径自北去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他跑掉!”
韩琦道:“昊贼北去你不用管,枢府自有安排,已定下方略。”
“如此便是小事!我有三城可守,数万之众,昊贼必然束手!”
任福越是如此说,韩琦越是觉得不放心,指着地图向任福祥细讲进军路线:“本路兵马分驻各寨堡,急切间点集不齐。你此次北上,带渭州之兵万人,我再募勇士八千,作为你本部兵马。其余朱观、武英、王珪等部一起归你指挥,加上都监赵津去瓦亭招那里骑兵三千人,总共步骑三万。出渭州后,一路沿寨堡北行,入镇戎军,会合那三城兵马。你在怀远城坐镇,本部兵马也驻于那里,万不可使昊贼突围南下!”
任福应诺,满面都是焦急之色。看过吕夷简的札子,任福被前线形势吓了一跳,恨不得插翅飞到那里。生怕自己去得晚了,战功全归陇右诸军。
韩琦是越看越不放心,道:“此次北上天都山,我这里自有节度。此去由经略司参军耿傅与你同行,你不可独断,一切需依帅府方略!”
任福头也不抬地道:“洒家理会得!经略但放宽心,在渭州坐等捷报即可!”
韩琦想了又想,咬了咬牙道:“此事非常小可,若是违了帅府节度,即使胜了,我也定斩不饶!昊贼已是风中残烛,灭亡只在旦夕,万事只可求稳,不可贪功冒进!”
见韩琦一再啰嗦,一副不相信自己的样子,任福心中恼火,抗声道:“军情如火,此时正该点集兵马,准备出军,经略却一味只在这里咶噪!若是信不过洒家,便与你立一纸军令状,此行若有差迟,你取我颈上人头就是!”
自到泾原路,韩琦与徐平书信不断,对陇右的事情大致知晓。徐平是非常讨厌军令状这个东西的,他的军中根本就没有这种公文,也不允许属下诸军出现。韩琦对徐平的军改很多都不理解,但泾原路不管军政、民政,都与那里相差巨大,潜意识里早已经认定徐平那里做的才是对的,对军令状也很排斥。但此次任福出兵,他却心中惴惴,既然任福主动提了出来,那便顺水推舟,让他立军令状便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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