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夷简看着面色沉静,不喜不怒的王曾,不由一笑:“孝先此话,有些书生之见了。这世间手中钱,用来生利天经地义,只要年息合适,不要贪得无厌取息过高就是。徐平在京西路只放贷给他们那里的公司,在我想来无非两点,一是想让税钱主要从公司来,贷给他们的钱就是个贴补,再一个公司的账查得紧,钱庄不用废大力气追账。两点之中,又以第一点为重。京西路有大量的棉花,当然可以如此,其他地方又何必邯郸学步?在开封府和其他地方,钱庄的钱当然可以放给其他人,怕到时收不上本息,找人担保就是,这有何难?”
王曾淡淡地道:“每年因为质库解库放贷,官司极多,更有被逼得卖鬻女的惨事。民间放贷已经是如此,官府放贷,为了不失本钱,官吏只怕会闹出更多事端。”
“世间哪里有两全其美的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放贷易出事不错,严加管控就是了。”
《富国安民策》实际上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在富国,一在安民。后面具体的各种施政措施主要是讲如何富国,前面的理论部分则主要在讲如何安民,但是富国的目的是为了安民,根基在安民。
同样一本书,王曾看重的是安民,富国不能背离了这个目的。吕夷简看重的则是如何富国,至于民安,那是国富之后附带来的好处。理解不同,目的不同,同样的政策便就会出现巨大的分歧。在王曾的眼里,官府手里再有钱,不能够国泰民安,那也不能算政通人和。吕夷简却觉得施政之难不就是因为手里没有钱吗,有钱了还不是万事皆顺?
王曾沉默不语,过了很长时间,突然说道:“似这些事,京西路向来都是徐平在一手安排,其间的利弊,他的心里最清楚。既然要行新政,我们又何必冒险?让徐平回京来主持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京西路的事情起自他,便由他自己来解开这困境!”
听了这话,赵祯的眼睛一亮。在他心里,最理想的结果自然是让徐平回来,别人说起那些政策来都如隔靴搔痒,惟有徐平才能一针见血。但是徐平资历、声望都不足,像这样的国家大事是必须有宰执在政事堂坐镇,全力支持的,不然就只是一场热闹,落不到实处去。两位宰相难得一起同意试行徐平在京西路的新政,赵祯的意思,便就是让王曾和吕夷简暂时放下挣执,全力支持徐平。不想没提徐平回来,两人又吵上了。
吕夷简神色不动,对王曾说道:“能让徐平回来最好,只是现在京西路离不了他。去年就有一众分司官员对新政不满,联名靠到朝廷,我们强压下来而已。徐平一走,还有谁能够收拾场面?做事情最怕半途而废,让徐平回京,只怕朝廷的事情没有做好,就连京西路的局面也崩坏了。王相公此议听起来有理,实际不妥。”
宋绶突然插嘴:“不只是京西路离不了徐平,还有西北局面不稳。前两年徐平在京城的时候,城里曾经闹过党项细作,他那时候断定,元昊在党项的根基并没有我们外人看起来那样牢固,必须对外不停开战。赢了增加他自己的威望,输了可以借不服他的人的人头来收拾党项内部。并断言,一旦党项败于吐蕃,则叛离大宋的日子就不远了。党项在西北盘距一两百年,传承数代,地广千里,带甲数十万,绝非一般的蛮夷小邦可比。西北一旦有变,必须有能征善战的重臣到那里坐镇。本朝文武百官,论起带兵作战,威慑异邦,又有谁能跟徐平相比?当年在邕州,他以一州之地,平定交趾,破其国,执其王,党项如果反叛本朝也非他去不可!调他回京,如果新政摊子铺开几个月,党项那里出来,怎么办?到时把徐平调往西北,摊子谁来收拾?不如从一开始就不用他!”
蔡齐道:“依宋参政所说,如果党项十年不叛,十年就不用徐平了?百年不叛,那徐平就在外边州县等上一辈子?当年徐平说的,也只是依据当时形势推论西北局势,世事变幻无常,总有各种意外。党项败于吐蕃,现在又去打河西,没有几年时间平定不了。再者本朝泱泱大国,国政自然以我为主,岂能受制于蛮夷小邦!”
宋绶冷冷看了蔡齐一眼,沉声道:“书声之见!兵者大事,系国家存亡之安危,不可有一丝懈怠!利器宁可备而不用,不可一日无备!”
蔡齐转过身子,对着宋绶怒目而视:“你牙尖嘴利,听起来都是为国着想,谁又不知道肚子里的龌龊主意?没有徐平,我大宋难道就收拾不了党项一个摄尔小邦了?三衙所统禁军雄兵数十万,兵多将足,器甲精良,元昊若反,出大军平定就是!”
宋绶一声冷笑:“那就要问枢密院了,今时今日,禁军比之先帝时如何?”
见大家都转身看着自己,张士逊不由额头冒冷汗,沉吟良久,只好捧笏:“这几年西府和三司虽然用尽心力,但军力比之先帝时,还——还是尚有不足——”
蔡齐怒道:“这两年拔付给军兵所用,比往年又多两成,钱粮花了无数,军力却还不如以前,西府和三衙在干什么?!徐平前两年在京城多收的钱粮,八成拔付军需,结果这钱竟然是白白花了吗?依枢密院的意思,禁军不能打,非要用他一个文臣?”
张士逊低声道:“天生良将,带兵之能实非能够用钱堆出来的——”
见蔡齐转头看向自己,李咨默默摇了摇头。他在枢密院,主要是裁汰冗滥,革除衙门里的一些弊病,军力如何实在不清楚。实际上张士逊又哪里清楚?军政之权是归属在三衙的,武夫们有皇帝撑腰,向来都不许文臣过问,就连禁军人事都是由皇帝直接掌控,不管是枢密使还是宰相都插不进手去。张士逊不过是在硬着头皮说,附和吕夷简罢了。
真宗时倾尽全国之力,也奈何不了赵继迁,跟党项打来打去,最后只能是换来党项继续称臣,实际割据一方罢了。枢密院不要脸了就说现在军力还不如真宗时,而元昊比他爹强则是人尽皆知,具体怎么办,大家商量,反正枢密院没办法。
见王曾坐在那里神色黯然,一言不发,蔡齐再也忍耐不住,腾地站了起来,指着对面的宋绶道:“你也是执政大臣,受国家俸禄,理当心无杂念,为国家尽忠。暗地里却攀附朝中重臣,以固己位,只顾着几个人的私利,不以天下为念,凭什么坐在政事堂里!”
宋绶被蔡齐骂得一时愣住,回过神来,心中无名火起,猛地站起。高声喝问:“攀附什么重臣?你有话说清楚!大丈夫顶天立地,不要指桑骂槐!我适才所说,哪句不是以国家为念,以天下为念,为了私利?什么私利!”
蔡齐冷笑:“有什么不敢说的?我就是说你攀附吕相公,政事堂里事事都看着吕相公的眼色行事,自己没一点主见!你敢说不是?没有吕相公提携你,你这种小人,怎么配与我们这些人坐在这里一起议事?——呸!”
“哎呀,哎呀,蔡齐,你说这些话亏心不亏心?吕相公说得对,我当然支持对的!你说我附和吕相公,你蔡齐还不是事事都看王相公的眼色?你当大家看不到吗?”
见蔡齐和宋绶两人动了真怒,连礼仪都不顾了,赵祯不由变了脸色。在殿上跟皇帝闹的时候他见得不少,被人喷唾沫的时候也有,但那都是就事论事。在皇帝的面前议事的时候,公然互相攻击,这还真是不多见。上回还是范仲淹指责吕夷简结党,结果自己因为朋党被贬出朝廷,这次更进一步,两位参政互相指责对方结党。
吕夷简的心里咯噔一下,指责他什么都不怕,但私下结党这个罪名真当不起。本来皇帝就忌讳这一点,加上丁谓闹得太大,现在这个罪名谁都怕沾上。见旁边坐着的王曾面沉似水,好像没有听到蔡齐和宋绶两人的话一样,吕夷简的心里更加觉得不妙。
赵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吕夷简忙站起身来,厉声对蔡齐和宋绶两人道:“圣上面前议事,当谨遵臣礼,你们如同村夫一般吵闹,哪里还有大臣的样子?!”
蔡齐冷笑:“吕相公如今一手遮开,我等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再不能图嘴上痛快,在政事堂里还不得活活憋死!”
见蔡齐已经豁出去不准备在朝廷里待了,吕夷简一时竟对他没有办法,只好转身对一边的王曾道:“孝先,你我二人为相,如此胡闹,是要被人笑话的!”
王曾淡淡地道:“蔡参政所言,我觉得甚有道理。既然确有此事,不让人说话,难道就不会让人笑话了吗?坦夫着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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