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地方上的本财主事特别多,徐平也懒得理他们,就当没有看见。
聊过几句闲话,周正海抽个机会又站了起来,对徐平行礼:“官人到地方,我们都知道不能收受地方财物,所以也没准备什么厚礼。只有几尾河里捞上来的大鲤鱼,送给官人闲时做个鱼汤醒酒,万望不嫌鄙陋,收下我们地方小民的这一点心意。”
话声刚落,便有乡民从外面抬了几个大筐进来,里面装的都是数斤重的大鲤鱼。
徐平看着筐里的鲤鱼,哭笑不得。地方上送土产是常例,看着鱼大,乡下其实不值几个钱,只是心意而已,收当然是要收的。不过现在天气热了,鱼也放不住,他们送了这么多鲜鱼来,徐平拿了怎么办?就是随行的人全部都吃,一顿也吃不完啊。
沉默了一会,徐平才道:“你们这里临近黄河和汜水,不远处又新筑了大坝,以后鱼虾之类的水产必然不少。这都是可以卖钱的本地土产,有没有想过怎么换出钱来?”
周正海笑道:“官人说的这些,我们自然是想的。只是这鱼虽然水里多的是,可以又不好运又放不久,怎么换钱?汜水城里和乡间草市,这都是顶不值钱的,河里随便钓钓就有了,哪个会花钱去买了吃。除非是有大事要宴客,不然没人买鱼的。”
北方不比南方,日常没有吃鱼的习惯,碰到便宜也会买两尾,随便煮熟吃了。若是平时,谁会去乱花这种钱?哪怕就是黄河边上,除非靠近大城市,也没有专门捕鱼的渔民。
徐平道:“怕放不住,可以做成咸鱼糟鱼,只要手艺到了,那些可以放很久。你们这里正临黄河岸边,陕西的解盐到这里方便,盐价不高,不是其他地方可比。把制好的咸鱼糟鱼运到城里,总是有些活钱使用。”
周正海连连摇头:“我们北方人,哪里有做鱼的手艺?再者说了,那些江南人吃的鱼啊虾的,我们中原人也吃不惯。就是制出来了,也没地方卖去。”
一边的郑中攀也跟着摇头:“吃不惯,吃不惯!”
徐平还能说什么?他也只是提一提,时代在发展,商品经济的成分越来越重,哪怕是乡下人也要想着千方百计弄钱在手里,不能光想着耕织自足了。这些人思想还没转变过来也没办法,只好让现实慢慢教育。当没有钱寸步难行的时候,他们会想办法赚钱的。
北方产鱼少,重要的是也没有吃鱼的习惯,更加没有做鱼的手艺,要么煮熟了当作肉吃,要么就是做个鱼汤,稍微复杂一点就不会做了。像是糟鱼咸鱼,南方多的是,还当作贡品贡到皇宫里,但北方产鱼的地方也不少,却都不会做。
见唐从礼在一边坐着不说话,徐平对他道:“唐秀才,你是本乡难得的读书人,可有什么话要说?劝学重教,是地方上重要的事,本地做得如何?”
唐从礼起身行礼:“禀都漕,本县的知县相公一向重学,自来了之后,修了文庙,还立了县学。特别是从今年开始,又劝谕各乡设学社,如今乡里好学之风正浓。”
“嗯,我也听说,张知县在劝学上甚是上心,周围州县首屈一指。乡里的学社虽然只是让乡民开蒙识字,但也不要小看。以后用到读书识字的人越来越多,都要靠你们这些人培养学生。总有一天,不能读书识字,就会如睁眼瞎子一般,在外寸步难行!”
唐从礼躬身行礼:“承蒙都漕教诲,学生必将尽力。”
一边刚刚坐下的周正海听见了这话,急忙又站了起来,大声道:“官人果然是有学问的人,这话说得最有道理。若是在外行走,不会读书认字可不是如同瞎子一样!小的时候俺爷俺娘就教我,要跟着先生好好读书,可惜我听不进去,现在着实追悔莫急!”
徐平听着不由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才对周正海道:“听你口音,是南来的归正人?”
周正海一愣,忙道:“回官人,小的不是归正人,小的阿爷才是。我阿爷年轻的时候随着一位官人南归,见附近山好水好,便在此安家,已经有数十年了。”
徐平点了点头:“好,难得你们家心系朝廷,坐吧。”
称父母为爷娘是魏晋之后受南下的胡人影响,使用的范围也不小,杜甫有诗“爷娘妻子走相送”,最少说明唐时关中是有人这么叫的。不过到了宋朝,华夷之辨又严了起来,汉人是不会用这个称唿的,最常见的是爹妈,也有的地方使用爸妈。爹和爸都是从父的音转来,使用范围越来越广,不过爸相对少见,爹最常见。妈来自母的音转,也是汉人最常见的对母亲的称唿。与之相比,娘的称唿则不是,此时主要用来指代女子,是古时本意。用来称唿母亲的也有,不过都是“娘娘”两字连用,单称基本没有。父母用“爹娘”这两个字对称出现得最晚,大范围使用要到明朝灭亡之后了,这个年代不管汉人胡人都不会用。
一听周正海称父母为爷娘,徐平基本就可以断定他是来自契丹地区,汉人地区是不会使用这么称唿的,不然会被另眼看成异类。两京之间土地平旷,人口稀少,很多南下的归正人都安排在这里。周正海是南下的归正人,也就是曾经生活在契丹治下的汉人,没有什么奇怪。徐平皱眉头,是因为这个人说话粗俗,带了胡人的一些风气。
不理周正海,徐平对唐从礼道:“现在学社办得如何?乡人送子弟入学的多不多?有什么难处没有?你尽管说给我听,能行方便的,我自然会做。”
“禀都漕,最近一年因为不兴差役,即使官府征发徭役使用民夫,活讲做足了之后再做也有钱发下来,乡里壮丁有时间,乡民手里也有一点闲钱,学社办得还红火。我们这里十户里倒有三五户都送子弟入学,好歹开蒙识几个字。只是学生学识有限,也只能教他们一些、之类开蒙,诗书就力有逮了。”
徐平道:“你教这些也就够了,若是不事举业,认点字学点算术,对自己也有用。”
“都漕说得是,今年官府又说了一些浅显有算学书来,学生倒是还能教得。学了这些平时也有用处,乡里百姓也喜欢。”
徐平点了点头:“不错,村学本就该是如此。真要应举读诗书,自然有县学州学,不是村学该做的。对了,学社还有什么难处没有?”
唐从礼看了一眼一边的周正海和郑中攀:“难处是有一桩,因是学社,到底不是正经的学堂,学生也不计较报酬多少。但是在里面的学童,冬日严寒,夏日酷署,着实辛苦,没有砖瓦遮风挡雨着实不妥。”
徐平一怔:“怎么,学社没有正经的学舍吗?”
唐从礼苦笑:“哪里有那些?都是学生自己找地方,夏天随便就在村头河边的空地上便就教了,春秋也还好说,只是冬天难过。又没有薪柴烤火,又有挡风的地方,着实难挨。”
徐平不由皱起眉头:“在乡下,找处空地不难,怎么会这样?”
“纵使有地方,要想建起房子来,人和物都缺不了。人力好说,乡间的百姓别的东西没有,就是一身力气,做得了活。难的就是建房子的材料,就是建茅草屋,也得有大木料做屋梁啊。如今入学社的都是贫苦百姓,哪里操办得来?”
徐平转头看了一眼坐着的周正海和郑中攀道:“你们两家没有入学社?”
周正海一挺胸膛:“回官人,我入了!”
徐平又看郑中攀,郑中攀忙道:“回官人,我家里儿子已经近三十岁,还没有子女,没有幼童要去开蒙,自然是没有入的。”
徐平来来回回看了他们几遍,才对唐从礼道:“既然这位周员外家也入了学社,他是大户,又正当着本地里正,怎么会凑不出材料来。”
唐从礼苦笑:“周员外是入了学社,不过家里只有一个学童,交的是一般多的钱。”
徐平恍然,学社既然称社,自然是乡民的自助组织,会社讲究的就是一个公平,入社的人按照人头凑份子,并不因为家贫家富交得多了少了。周正海这人看着粗俗,没想到做事这么精细,他还真是按照规矩来,多一文钱也不出。
想了一会,徐平对周正海道:“你家里也有学童,既然是大户,出几条房梁,烧些砖瓦不是难事。怎么这都快一年了,还让唐秀才带着学童露地教学。”
周正海理直气壮地道:“回官人,小的虽然有些家财,可正当着里正,这可是重差,一不小心家财就没有了。这几年自然处处小心,一个铜钱要掰成两瓣来花,哪里出得起?”
这个年代里正可不是官,而是差役,而且是重差,一任下来家破人亡的并不少见。周正海说的是实情,而且理直气壮,徐平竟然说不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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