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慢慢落下山去,晚霞也渐渐褪去了颜色,晚上的风起来,吹在脸上却依然是燥热难当。酷热的夏天已经到了尾声,却迟迟不肯离开。
韦小河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对徐平道:“官人,小的热得狠了,有些口渴,不知这茶可不可以喝上一口”
徐平笑道:“本来就是为你叫的,为何不能喝你只管喝”
韦小河道声谢,端起桌子上的大碗,仰头咕嘟咕嘟一气把整碗茶喝进肚里。把碗放下,抹了抹嘴巴,道一声:“爽快”
随从取了韦小河的钳子凿子之类的来放到桌子上,对韦小河道:“路边上人来人往,这些还是收起来,小心一下子不见了。”
韦小河豪迈地挥了挥手:“不见了也无妨,这些玩意值几个钱小的走南闯北不是靠的这些,是靠的我这手艺”
说完,把自己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挥了挥,很是自豪的样子。
徐平心中一动,摸了摸自己有些肿起来的腮,对韦小河道:“你这拔牙的手艺真地信得过就没有弄坏了出人命的时候”
“官人这是哪里话只有忍不了痛不敢下手的人,怎么会弄坏人命小的只要一下手,再是难拔的牙也从嘴里出来了,走过许多州县,还没有失过手呢”
徐平看着韦小河,思考再三,才对他道:“从前几个月起,我的嘴里就有一颗牙不好,引得口里脓肿,还在上朝路上晕了一回。这几个月虽然一直吃药,只是怎么也断不了根。你若真地手艺过得去,便替我把这牙拔了如何”
听了这话,韦小河吓了一跳:“官人是什么样人小的如何敢下手”
徐平看着韦小河,笑着说道:“你既是对自己手艺有信心,怎么不敢下手从别人的嘴里怎么拔牙,在我的嘴里照着做就是”
“官人是神明一般的人物,怎么可以与平常人相比这事情小的一想起来,就觉得手脚发软,委实是做不得”
徐平摇头叹了口气:“这一颗牙齿,自我回京便就作怪,折腾了近一年了。如今我是吃也不敢吃,喝也不敢喝,不知什么时候还要生场大病,着实辛苦。你若是真有这手艺,便就当为我做件好事,把病牙拔了去,我重重谢你”
“官人这么说,我如何敢当只是给官人拔牙,小的心里真是怕”
“我不怕,你怕什么你能从邕州靠着拔牙走到京城来,我信你手艺过人。我在邕州六年,天圣五年的进士,我吃了别人没吃过的苦,你信不信我能吃苦,便也就能忍住痛,你只管下手就是”
说完,徐平向谭虎点了点头。
谭虎拿起桌子上的钳子凿子塞到韦小河的手里,对他道:“官人被这颗牙折腾得坐卧不宁,你能拔,就替官人拔了去你是邕州百姓,怎么就不能为官人解这一点困厄你手艺过得去,尽管下手就是,官人绝不会怪你”
说完,又握着韦小河的手使劲摇了摇,低声对他道:“你上前去试,切记着不要把力气用死了,觉得官人熬不住就立即住手,我在一边看着。”
韦小河拿住钳子和凿子,看谭虎一双虎目紧紧盯着自己,只好点了点头。
此时天色尚明,有人认出了徐平,聚集在茶棚边围着看。徐平在邕州建了个蔗糖务,改变了那里数十万人的生活,并倚靠蔗糖务击破了叛服不常的交趾。随着段云洁那里印的笔记小说,这些故事在京城流传,再加上徐平开封本地街头少年的身份,京城百姓愈发觉得亲切。现在回到京城里又建了这些新场务,改了这周围数万百姓的生活,他们的心里也期待着发生点什么传奇故事。
这是改变他们命运的人,也是他们的自己人,分外觉得亲切。
拿着工具到了徐平面前,韦小河两腿发抖,鼓起勇气道:“官人张嘴看看,是哪一颗牙不好好不好用钳子。”
徐平张开嘴,用手拍了拍面部:“这边最里面的一颗,估计没有多大,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清。实在看不清,用凿子伸进去试就是。”
韦小河伸着脑袋看了又看,摇了摇头:“现在傍晚,光线昏暗,小的委实是看不清。要不今天不拔了,等到明天正午阳光好了再拔如何”
徐平道:“我看你刚才还是拔得好好的,怎么现在看不清了你心里不要怕,只管下手就是。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怪你的”
“官人,小的拔了这么多牙,从来没有在嘴最里面的,着实拿不准啊”
不提起来还好,这一张嘴让人看,徐平便就觉得那颗牙特别地痛。自己的寻医假眼看着就要到期了,总不能为了一颗牙齿再去找侍从大臣作保续假。那样就真地要有台谏官员上本参自己了,这官做不了就老实回家歇着去。
一时心里烦躁,把嘴合上对韦小河道:“你也是个七尺男儿,做事情怎么如此婆婆妈妈我这吃痛的不在意,你这下手的倒是站立不稳快快下手,把我这颗牙拔出来,不要等到一会天黑下来又要掌灯”
韦小河可怜巴巴地看了看一边的谭虎,谭虎对他点了点头,又瞪了瞪眼,那意思是让他动手,但徐平一吃疼就要停住。韦小河心慌意乱,意会错了意思,只以为是让自己动手,再不动手谭虎要收拾自己了。
咬了咬牙,狠了狠心,韦小河把手在自己身上擦了擦,然后伸进徐平嘴里挨着牙齿摸过去。摸到尽头,徐平点了点头,今混不清地说道:“就是这颗了,拔下来”
韦小河抽出手,把凿子放到一边,拿着钳子伸到徐平嘴边,小声道:“官人千万忍住,这牙小的试着不怎么晃动,只怕有些苦楚。”
徐平点头:“你只管动手”
韦小河猛地跺了跺脚,大喝一声,双手捏着钳子伸到徐平嘴里。
他的手艺是真地娴熟,一下子就钳住了那颗尽头牙。口里“嗨”地一声,双膀猛地用力,钳住牙齿就向外撬。
却不想尽头牙都是长得歪了,露在外面不大,底下的根部却比其他的牙齿都要牢固得多。韦小河这一下没有把牙撬出来,自己却闪了空,一屁股坐在地上。
围观的众人惊呼一声,有人吓得闭上了眼睛。
见徐平的嘴里已经有血流了出来,韦小河带着哭音道:“官人,你的牙并没有松动,小的一时拔不动”
徐平只觉得口里一阵阵剧痛,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一时有些发蒙。见韦小河在自己的面前提着钳子,两腿发抖,不由大喝一声:“拔不动上来再拔,你一个七尺汉子,不信拔不出一颗牙来”
韦小河几乎要哭出来:“小的如何敢”
“不敢也得上来拔你总不能让我白受这一番苦楚,流了一嘴血就这么回去”
韦小河哆哆嗦嗦走上前来,眼睛闭上,深吸了一口气,也是豁出去了,再次一声大喝,把钳子又伸进了徐平的嘴里。
谭虎在一边看着,只觉得自己嘴里发凉,脑袋发蒙。有心上去制止韦小河,看见徐平眼睛通红,已经发起狠来,犹豫着又不敢去。
韦小河暗暗咬牙,这次觉得把那颗尽头牙夹得稳了,猛地一声暴喝,整个人都从地上跳了起来,全身用力,握着钳子狠狠上撬。
拔牙讲究的就是稳准狠,这个年代,这个经历,韦小河哪里又真有什么神奇的技术就是手狠,用力方向对,一下硬薅出来罢了。
随着韦小河落到地上,徐平的嘴里喷出血来,那颗尽头牙,终于是随着铁钳离了嘴里。一时只觉得嘴里发甜,又有钻心的疼痛,好像无数把钢针扎着自己的脑子。
猛地向地上啐了一口血沫,徐平对韦小河道:“好你下得去手,我就能忍得住痛这一颗牙,整整折腾了我一年,今天可算是收拾了它”
说完,对周围的人道:“谁那里有烈酒借一口来喝一喝我是当年新郑门外清风楼卖酒徐家的徐家大郎,现在的永宁郡侯,盐铁副使嘴里新拔了牙,出了血用烈酒消消毒,不然日后化脓了不好收拾借我酒来,明日我家里的好酒还你一坛”
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提了一个酒瓶上来,对徐平道:“这酒是小的新买,听说最是猛烈官人要用,尽管拿去,不要说借这个字”
“借便是借这酒是你买的,我岂能白用谭虎,记下他的名字,明天让刘小乙送一大坛回来”
谭虎应诺。
徐平仰头猛地喝了一大口酒,只觉得一股辛辣的味道直冲脑门,与嘴里钻心的疼痛混在一起,那滋味难说难道。
把嘴里的酒吐到地上,徐平又连喝几口,就用这烈酒漱了口,和着血一起吐到地上。看着地上的血沫跟白酒混在一起,画出奇怪的图案,徐平忍不住大吼了一声。
回京这一年来的压抑与委屈,好像都随着这血和酒一起吐了出去。抬起头看着远处朦胧的城门,不由又想起了当年自己离开邕州的日子,被撤去差遣满州百姓都来送自己的那一刻,那绵延了几十里的灯光。
大丈夫两世为人,便当立不世功业,该忍人所不能忍。但这一年,自己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忍的也已经够了,再忍下去,便会碌碌无为。
如果前面是一堵墙,自己便就该去推倒,推倒了的墙就是自己踏过的桥。
梁园虽好,终非久恋之家,自己要去能够施展自己的抱负,建立功业的地方,何苦在这里唯唯诺诺。自己建功立业,便是对这个世界最好的报答,自己的功业就是这个世界获得的最好的财富。那不仅仅是自己的功业,也是这个世界百姓所能得到的好处。自己的到来就是这个世界得到的奇迹,现在自己就要让这奇迹一点一点变成现实。
谭虎身边的人小声对他道:“永宁侯平时看起来斯斯文文一个人,不要说是发火动怒,就是跟人大声说话也是从来也无,却不想性子如此之硬。”
“当年街头上的徐家大郎,想起来也是打不死的硬骨头,只是没想到为官多年还是如此。唉,想想也是,不是这种性子,又如何带得了十万大军”
谭虎看着徐平,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滋味。自己跟在他的身边时间最久,自然也比别人知道得多。徐平表面看起来对人都是客客气气,但是关键的时候,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不管刀山火海,该闯的时候也从来不犹豫。
邕州六年,怎么可能都是田园区牧歌更多的是刀光剑影。那个时候的徐平大权在握,哪怕是遍地荆棘,也是一路趟过去。蛮人要反便就括丁,谁反打谁,交趾不服便就开战,虽然开始并不想,但有了机会进升龙府的时候徐平也没半点没犹豫。
这样一路过来了,没想到在京城压抑了一年,一年也够久了。
徐平看着渐渐变浓的夜色,只觉得去了胸中块垒,天地突然就一下子开阔起来。
三司的大局自己已经定了下来,现在只需要守成,静待其变。具体的政策,不可能在全国一下子铺开,自己只能找一个地方先做试点,由点到面,慢慢扩散。
到了地方,依着盐铁副使的资历,虽说不能呼风唤雨,但也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了。自己想实行的政策,尽可以一点一点地去试,一点一点地去改进。
韦小河在一边提心吊胆了半天,见徐平用酒漱了漱口,站在那里不说话,并不像有事的样子。小心地凑上前去,小声问道:“官人无事”
徐平转身看着韦小河,大笑道:“我有什么事一颗牙而已,只要狠得下心,拔了去就是自今之后,我再也不用受他折磨,今天要好好谢谢你”
“只要官人无事,便就是满天神佛保佑小的不要谢,给官人治过一回病,等到回到邕州,够小的说上一辈子了这可比什么都好”
“谭虎,把你们身上的银两铜钱一切值钱的物事都给这位韦小河,钱财虽然身外物,勉强算是我的一番心意”说完,徐平拿着酒瓶走向夜色。“我要什么满天神佛来保佑这世上有神佛,还是由我来保佑才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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