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监松了一口气,不管新制的刻摆错在哪里,最少自己没有犯错。人制造的仪器不管是多么精密,都有可能出现错漏,但天上的太阳是永远都不会错的。新制出来的计时仪器,不管看着多么精巧,都要经过天上太阳的检验。那简简单单的圭表,朴实无华,却是检验时间最精准的尺度。
“啪嗒”一个硕大的汗珠掉在地上,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杨惟德不敢擦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紧紧盯着圭投在表上的影子。他甚至已经失去了感觉,一切都是本能。在表上圭的影子最短的那一刻,机械地挥起了手臂。
清脆的钟声响起,声波在炽热的空气中荡漾,震起层层涟漪。
司天监所有的官员和学生都出了口气,如果这是一场比赛,他们已经赢了。
“午时已到,刻漏精准,并无差谬”
声音从天文台上传下来,好像大钟一样撞在欧阳修的耳朵里,他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情不自禁地扶住了身边的石全彬,脚步一个踉跄。
“官人小心看你脸色苍白,莫不是中暑了车上带的有药,快喝一口”
石全彬扶住欧阳修,让身边的人到车上取药。
秦少监暗暗出了一口长气,把官帽小心翼翼地戴在自己白发苍苍的头上,一脸严肃,看着杨惟德从天文台上慢慢走下来。
到了秦少监面前,杨惟德沉声道:“刻摆上的时间过得快了,与圭表不合”
秦少监点了点头:“快了九分之五刻,应是无误”
“是啊,快了半刻多一点”杨惟德茫然地点头,“半刻多,怎么如此徐待制、燕待制,还有司天监里不少人员参与,他们怎么会出如此错漏他们已经校验了不少时日,不该出这种差错才是我们行前,特意与宣德门前的刻漏校过,这一路上也没有任何意外,不应该啊,绝不应该”
欧阳修接了石全彬递过来的药,仰头喝了一口,皱着眉头道:“这是药怎么如此大的酒味呀,感觉比平时喝的酒来烈”
石全彬笑道:“这是藿香正气水,当年永宁郡侯在邕州,多亏这药解瘴毒,听说活人不少呢药里含酒是不错,解暑极是有效。”
欧阳修半信半疑,把药喝了,觉得脑子清醒了一些。
两回到刻摆前,欧阳修问杨惟德和秦少监:“怎么样是刻摆的时刻错了”
杨惟德点了点头:“若以圭表论,刻摆快了半刻多”
“半刻多”欧阳修吸了一口凉气,“司天监用的刻漏,怎么会差半刻多这,这也差得太多了我们如何回去交待这刻摆还放不放在洛阳司天监里”
杨惟德神情黯淡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几天的时间差出半刻多来,这样刻摆根本就不能用。或许像徐平先前做的,制成家具一样,摆在人家里还可以,司天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别说半刻多,十分之一刻司天监都不能接受。
欧阳修张目结舌,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临行前,徐平还特意吩咐了此行以他为主,没想到就遇到了这种棘手的事情,怎么办
见众人都沉着脸不说话,石全彬道:“诸位官人,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监行前永宁郡侯吩咐的话”
欧阳修苦笑:“什么话待制说是此行以我为主,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难道还能让杨少监把刻摆的时间调成与天文台上的刻漏一样,再慢慢比较”
“绝不能调”杨惟德断然拒绝。“临行前待制特意吩咐,不准调时刻”
石全彬拉住两人的手道:“我说的不是这些,你们还记不记得,郡侯说过这样一句话。这个世界上,各地不但是地理不同,天时也未必相同,出现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欧阳修眼睛一亮:“貌似徐待制真这么说过不错,确实说过”
想到这里,欧阳修与杨惟德对视一眼:“难道,徐待制早已经想到了此节刻摆之所以出现了错漏,不是计时不准,而是因为开封和洛阳的天时不同”
说到这里,欧阳修闭上了嘴巴。这个问题可不好乱说,天共一日,天时不同要有合适的说法,不是敢乱猜的。没想清楚就乱讲,会被人看作轻薄。
石全彬道:“不管怎么样,我觉得郡侯那里必然心里有数。临行前他一再嘱咐我们,到了地方要把看到了什么,如何安排,怎么做的,都一一详细记录,然后回去之后向他回报。我们在这里瞎猜也没有结果,依我看不如这样,由我在这里看着,你们两个写份书状,骑快马回京城,向待制禀报此事,如何”
欧阳修沉吟道:“也只好如此”
秦少监站在一边板着脸,一句话不说。天共一日,还从来没听说过地方不一样时刻就会不一样,天时也会随着地方变的不过他已经年老,从来没有主管过京城的司天监,这种事情上没有发言权。便就不说话,静观其变好了。
杨惟德道:“此事不可拖延,刻摆运到了地方,不能一直放在这里,到底应该如何处置,必须尽快拿出主意来。石阁长一提,我也想起来,这次我们出行徐待制一再交待要小心谨慎,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要知道,徐待制是曾经带兵打过仗的人,一向不喜欢啰嗦,这次例外,定然不是无意为之。”
当下几人商议定了,决定由石全彬带着甲士留在原地看着刻摆,欧阳修和杨惟德两人骑快马回京。向徐平禀报事情经过之后,再作决定。
为免遗漏,欧阳修让秦少监取了纸笔来,就在旁边找个阴凉地方,亲自动笔写了书状。在场的几个人都看了无误,一起画上花押。
两人带了两个卫士,就借了甲士中的两匹好马,骑上沿驿路回京城去。
“这么凄惨”永宁候府里的小花厅里,徐平看着欧阳修和杨惟德两个人,衣服不整,蓬头垢面,人都消瘦了下去,着实有些吃惊。
欧阳修拱手:“禀待制,此次我们三人送刻摆去洛阳司天监,哪里想到到了地方之后,当场验试,新制的刻摆与洛阳旧刻漏时刻并不能对上。”
徐平神情平静,问道:“哦,是快了还是慢了”
杨惟德见了徐平的样子,心里才略有些底,知道他可能已经心里有数,答道:“禀待制,是快了,快了约半刻多一点。”
开封在洛阳的东面,按地球自转的方向,快一点是很正常的。两地相距三四百里路,半刻多换算成徐平前世就是大约七八分钟,刚好是两地经度不同的时差。
对于刻摆运到洛阳司天监之后会不会发现时差,原来徐平的心里并没有底。按照理论上是应该发现的,但谁知道有没有自己没考虑的意外呢在他前世,你带着手表坐车来往这两个城市,是不可能发现时差的。
这个年代谁又能够拿得准徐平又不是专门在司天监里做事的。
所以这几个人临行的时候,徐平一再叮嘱他们要谨慎,不要自作主张,遇到的所有事情都要向自己回报,就是这个道理。现在他们回来,说了两地的时刻差别,徐平的心里就有了数,这次确定无疑地证明了世界上两地时差的存在。
看欧阳修和杨惟德两人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徐平笑道:“只要你们路上没有出任何差错,那么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正常。记得我曾经说过,世界上两个地方,不但是地理不同,而且天时也可能不同。实际上,天时地理本就密不可分。”
欧阳修皱着眉头道:“待制,开封和洛阳真地会天时不同两地天时还能不同”
“天时不同有什么奇怪的,只要你走的地方足够多,略微留意一下就能发现。比如我以前在邕州,就发现那里的昼夜长短与中原大大不同。一天一夜同样是十二个时辰,同一个季节,邕州的白昼就长过中原,夜晚则要短一些。欧阳修,以后你到外地为官,如果真地事事用心,就应该会发现这些才是。比如像燕待制,他在地方上就比别人用心,所以才会看出海潮与月亮的圆缺有关系,才会制出莲花漏。”
说到这里,徐平不由叹了口气:“读书的人常讲,学问无非是物理性命。但说起来,在性命之学上用心的人多,在物理学问上用心的人则如凤毛麟角。不知道天时地理,又如何能够知道人心性命物理性命,两者缺一不可在一样上腐了腿,这学问就要打上个折扣。不过呢,性命之学,迂腐书生们以为只要安坐书斋,读一读圣贤之书,就可以成为饱学大儒。却不知道圣贤之所以是圣贤,学问之所以能让后世的人高山仰止,却不是坐书斋里死读书读出来的。行万里路,见千样人,观山川地理,四时变化,学问是从这里面来。好了,你们先下去洗漱一番,随后再谈。”
备注:在中国古代,当然其实不止是中国,是没有全国统一时间的,都是地方时间,跟我们现在不一样。地方上的州县,都是用圭表的原理测定每天的午时,然后用刻漏分一昼夜成十二个时辰,官衙有专人负责。按照时差的原理,只要带着稍微精确一点的钟表,实际上就会发现时差。难以发现的原因,主要是还缺乏精确的计时工具。当然如果计时工具再精确一点,当时的制度下还会发现太阳时包括真太阳时和平太阳时,以及恒星时的不同,书里就不涉及这些内容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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