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知不觉地深了,衙门里的公吏在凉亭里点了灯。雨还是没有停,淅淅沥沥地一直下着,伴着昏暗的灯光透出一种雨夜里特有的凄冷。
张大有让杂吏在炭盆里面又加了新炭,把冷下来的酒热了,举杯对一直失魂落魄的王沿道:“王副使,喝一杯酒暖一暖身子。”
王沿机械地举起酒杯,与徐平和张大有两人把酒喝了。当把酒杯往桌子上放的时候,没有放稳,袖子一带,酒杯便在桌子上骨碌碌滚了起来。
这一下变故终于把王沿的精神又拉回了现实世界中,几乎是下意识地,急忙伸手去接要从桌子上掉下来的杯子。
却不想坐在一边的徐平眼急手快,伸手一捞,把杯子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王沿扭过头,看着徐平缓缓地把手中杯子在桌子上重新放好,突然高声对张大有道:“张知县,徐待制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如何不说与我知道”
听了这话,张大有一头雾水,对王沿道:“王副使如何说这话不正是因为徐待制回来,才叫你来作陪,为待制接风洗尘吗”
“哪里有我怎么丝毫不记得张知县,你莫要在我面前说假话”
见王沿须发皆张,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徐平也有些看不过眼,对他道:“王副使,你刚才像丢了魂一样,精神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如何会记得”
王沿听了,转头对着徐平冷笑道:“徐待制,你这是说的什么鬼话我的精神好得好,总不会连这点小事都搞不清我心里明镜一样”
看王沿的眼睛里已经有不少红丝,给人很不好的感觉,徐平便不想与他废话,摇头冷冷地道:“你既然如此明白,说一说是因何到这亭子里,什么时候来的”
“哼,哼,自然是张大有与你商量得明白,要怎样用那个乡下妇人的命案来编排我你们两个都是天圣五年的进士,相识多年,以为我不知道吗自出了京城在八角镇你就与我作对,现在有了这个机会,便与张大有勾结陷害我”
徐平吃惊地看着王沿,万万没想到他说出这种话来。这种事情他心里想想倒也没什么,说出口来可是犯了大忌,摆明视徐平为仇敌了。而且牵连上无辜的张大有,在官场上是相当不厚道的做法,张大有一个知县,哪里受得了两个三司副使的牵连
作为同年,徐平与张大有相互配合那是有的,但都是心照不宣,与勾结这两个字可不搭边。这事情说到哪里去,王沿也占不住理。
不等徐平说话,张大有道:“王副使,自你到汜水县,我一直以礼相待,早晚都到你住处拜会,不敢有丝毫怠慢,却不想你现在说出这种话来你是三司副使,出巡又带着按察地方的职责,既然如此说,那便上书转运使司和御史台吧,事情的是非黑白,自有天下公断我张大有问心无愧,可受不起王副使如此编排”
王沿连连冷笑:“你对我如此殷勤,焉知不是表面恭顺,心里有其他心思我王沿流年不利,今日有把柄落在你们的手里,自然听天由命。但要想就此轻视我,你们还不够那个资格我们且走且看,将来如何,也不一定就遂了你们的心思”
徐平实在看不下去,沉声对王沿道:“你自己不知警醒,卷入人命官司里,只能算你倒霉到了这个田地,还不深自反省,反而在这里怨天尤人,怪这个怪那个,你怎么不好好怪一怪你自己堂堂三司副使,对一个县令说这些话,王沿,你还知道廉耻吗仕宦有先达有大器晚成,你错了就是错了,如何转而去怨张知县”
“我不知警醒哈,哈,哈,别人这么说我也就罢了,你徐平哪来的资格这么说我”王沿的样子有些癫狂,“那天中午我自己在庙里坐地,那些下人出去做什么与我何干再者说了,地方上艰苦,他们去弄两只鸡吃算什么大事我还没有自己派身边人到地方上强买牲畜,别忘了你在河阴县派厢军去买猪惹出来的乱子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我流年不利,倒霉透顶罢了徐平,我且看你得意几时”
徐平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得意什么我是此行正使,副使出了如此丢人的事情,我有什么好得意你也是朝中大臣,怎么如此不知事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王沿只是连连冷笑,眼中红丝遍布,样子看起来有些吓人。
张大有看出事情不对,站起身来,到徐平身边低声道:“待制,我看王副使的样子有些不对劲,该不是被最近的事情刺激,得了失心疯吧”
徐平自然知道跟什么失心疯无关,但王沿因为最近精神压力太大,神智崩溃大概是有的。听他刚才说的话,只怕这一晚上他都是神不守舍,完全不知道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刚才所思所想的,只怕就是徐平和张大有如何密谋害他,所谓怕什么就想什么。掉杯子那一个小意外,把他的意识突然拉回现实,莫名其妙地就把心中所想与现实发生的事情搞混了,才如此反常。
知道归知道,徐平却没有必要迁就他,此时一旦心软松了口,以后外面还不知道传出什么来。说到底徐平与王沿又不熟,既不是他的长辈需要关心爱护他,又不是他的晚辈需要敬重保护他,有一说一,没道理在这个时候受他的委屈。
王沿见张大有到徐平耳边低语,精神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哑着嗓子喊道:“看看你们,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你们两个串通起来,借着这么一件小事害我如今就在我的面前,还在那里商量着什么阴谋诡计,哼,你们且等着”
徐平拍了拍张大有的肩膀,对他道:“为防意外,你派人出去找个郎中来吧。这要是王副使一不小心在这里气死了,我们还真说不清楚。”
张大有点头应诺,转身吩咐杂吏去把县城里最好的郞中找来。
桌子那一边的王沿却一下子跳了起来:“好啊,你们,就在我的面前,竟然想谋我的性命天理国法何在你们做这些事情,要有报应的徐平,今天我不死,一定回朝把你在河阴县纵人行凶,目无法纪的事情奏上去奏上去看还有什么人帮你”
徐平冷冷地道:“你自己也知道流年不利,倒霉就自认倒霉了,很难吗非要在那里胡思乱想,东拉西扯,实在丢人我怎么会与你这种人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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