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西瓜苗?”王拱辰忍不住就凑上前去看,“听说李副使出使契丹回来,带了些西瓜种子,大多都给了郡侯试种,没想到真发出芽来了。”
最近这几十年,大宋与契丹来往频繁,每年都有几拔使节,情况也了解得多了。很多文人大臣都知道契丹那里有西瓜,是很珍贵的瓜果。也有人想引种到宋境,但一直都没有成功。在当时人的印象中,尤其是在文人的印象中,这种东西都要有专门的人种植的,两国和平,可以带回种子,但带不回种瓜的农师,带人容易引起两国关系紧张。也正是因为如此,李纮把种子给徐平也不在意,本就是碰运气的事情。
没想到徐平还真育了苗出来,听见王拱辰说,大家都凑过来看。
徐平见几个人都围在那里啧啧称奇,对着西瓜苗品头论足,无奈地道:“你们想的错了,现在还不到时节,西瓜要到谷雨才好栽秧,现在才什么时候?即使对西瓜不熟,也总该知道其他瓜果葫芦之类,现在才刚刚开始准备育苗而已。”
几个文人有些尴尬,他们凭什么就得知道瓜果什么时候下种?能搞清楚稻麦这些大宗粮食的收获和播种的季节就不错了,难道还真地当老农去?
王拱辰直起腰来,问徐平道:“既然现在不是季节,庄里怎么就开始栽种了?”
“西瓜到底是第一次种,我也拿不准诸多细节,只好先种一点摸索。这些小苗都是下了大力气培育出来的,你们以为容易吗?如果这些苗没有问题,这一个月长得壮了,到了谷雨的时候,便就可以大量播种了,这样才稳妥。”
听了徐平的话,王拱辰嘻嘻笑道:“郡侯做事总是力求稳妥,滴水不漏。”
徐平笑了笑:“而且,不仅仅是看他们长得如何,还要试一试这些西瓜苗能不能接在其他的瓜果上面,那就更要试了。”
“接在什么上?西瓜苗还能接在其他瓜果上?”王拱辰大感好奇,重要弯下腰看地里刚刚栽下去的小苗,果然发现了嫁接的痕迹。
徐平道:“你看的那些是接在葫芦上,旁边还有接在冬瓜上的,本来还想试试接在黄瓜上的,庄客们刚开始做,手艺太差,没有成活。”
欧阳修几人像是听天方夜谭一样,实在忍不住,问道:“世间万物,皆各有禀性,我虽然没有吃过也没有见过西瓜,但也听人讲起过,与葫芦没半分相像,更不要说爬着架子生的黄瓜了。这都能够接在一起长,郡侯莫不是说笑?”
曹颖叔笑道:“那永叔有没有见过骡子?马和驴长得也不像,但却能生出骡子来,岂不是更加奇怪?”
梅尧臣道:“怎么能够这样说?驴和马看起来极为相似,只是大小不同罢了。就像人生来千万种面目,南人北人也有差别,更不要说还有昆仑奴望之不似人。由此说来,马和驴也有可能本来就是一种,只是长得不同罢了!”
徐平摆了摆手:“越说越远了,世间万物本来就都有相似之处,只是看远近亲疏罢了。西瓜跟好多瓜果相近,能够嫁接本来就没什么稀奇。你们在西京洛阳,常说洛阳牡丹甲天下,那些新奇牡丹品种怎么来的?还不一是选育,再一个靠的嫁接。难道你们不知道有的牡丹是嫁接在芍药上?读书人不能读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然岂不惹人笑话。”
富弼傻愣愣地道:“怎么,牡丹还有用芍药嫁接的吗?只听说过用野牡丹。”
徐平道:“怎么没有?我家里就接过,长势格外地好!”
富弼还想说什么,想了想摇了摇头,闭上了嘴。徐平说自己家里接过,那必然是不会错的,自己又何必争这些呢。
其实这怪不得富弼等人,这个年代嫁接技术虽然也出现千百年了,但一直没有被系统地推广,在许多的文人眼里还被看成奇闻异事。牡丹自唐时就珍贵异常,而且以洛阳产的为最上品,但真正推广用嫁接法繁育还没多少年,富弼能够知道就算不错了。
徐平又道:“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记载了多种多样的嫁接果树。其插梨篇中即有用桑、枣和石榴树接梨,而以桑梨味道最差。但实际上考之老农,又有说梨在桑树上接过的才最好吃。这些年我都在岭南为官,没有机会亲自试一试,也不知孰是孰非。我们这些读书做官的人,虽然不说要像老农一样精通农事,但这些农事上的道理,却不能不知道,不然一开口就惹人笑话,也失了读书人的体面。”
嫁接与杂交不同,亲缘关系很远的植物也可以进行,跨科跨属是常事。徐平前世嫁接出来的植物五花八门,但大多都像牡丹一样用于观赏,真正像西瓜和梨及苹果这些水果虽然数量也不少,但与总量一比就不值一提了。
这次回到京城,有了时间,徐平有心系统地梳理一下自己所掌握的农业知识,也算送给这个世界的礼物。而嫁接技术作为园艺技术的代表,自然不能马虎了。刚好从李纮那里得到了西瓜的种子,便先从西瓜开始。
历史上自宋开始,园艺技术得到了大发展,嫁接技术也获得了飞跃,到了南宋时候实际上已经很成熟了。但可惜一直没有人进行系统性的理论梳理,后来发展又停滞下去。
听徐平谈起农书,几个读书人便闭口不言。他们号称无书不读,举凡经史子集,小说杂记,都有涉猎。齐民要术自然也是读过的,但也仅仅是读过,对里面的一些聚体的技术别说是亲自验证,就连认真的思考都没有。
徐平看着地上的瓜苗,对几个人道:“你们哪,不能读死书。读书知古今,难的不是看多少书,而是要知今才能知古。连世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所谓的知古知今不是瞎猜吗?以后做了亲民官,管着钱粮,结果连地里的粮食到底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又怎么能够因地制宜,劝课农桑呢?书读得多,记得牢,不算本事,要把书里的道理都弄清楚了,彻底搞明白,才是真读书。农事是最根本,其他一些事情也是如此。不说是自己什么事都做一遍,但总要把其中的道理搞清楚,这是最基本的。”
这个时候徐平突然觉得自己一下成了这些人的长辈,说这番话颇有些提携后进的意思。其实也正是这样,这些读书人读过的书,徐平自然也读过,不如他们用功深,但道理却理解得比他们深刻。而且两世知识参照,又愿意踏实去在实际中验证,理解得也更深。
最后,徐平叹了口气:“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不能死读书。”
其他人面面相觑,只觉这句话甚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徐平作的诗,还是偶有所感,又不敢冒然开口问,只能够记在心里。
徐平前世记了不少的诗词和名言名句,哪里能够都清楚记得是谁说的,哪个年代?有的就是这么稀里糊涂,随口说出来,随口也就忘了。不过受害最深的还是陆游,谁让他经常会想出妙句,又喜欢为了妙句写诗呢,也不知道以后出现的陆游能不能想出更好的句子来,写出更精美的诗词。
不过听到的读书人却没有那么容易忘,有人记在了自己的笔记里,有的还写信向朋友传播。永宁郡侯这出口成章的本事,慢慢流传开来,只是可惜一直不见什么大作面世。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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