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十,休沐的日子,又称旬假,在京各衙署全体放假。真宗晚期之前,旬假仅是务休,即朝中各衙门放假,朝中并不放假,皇上依旧坐便殿,与宰执大臣商量国事。真宗晚期身体不行,朝中也如外面衙门一般,一起放假,至此时相沿成习。
徐平却没有假休,他管着商税案,今天正是旬估的日子。
若在以前,旬估只让税案下面的公吏去忙,徐平自己还是正常休假,他也没有那么勤于公事的觉悟。不过现在从皇上那里领了比较献俘大典前后物价的差事,上奏章又被王随羞辱了一番,徐平心里也憋了一股气。越是这样,他越是要把这差事做好,到时看物价波动,那些现在笑自己的人还有没有脸。
旬估早已有之,至真宗天禧年间立下制度。
每到旬日,三司和开封府聚齐,召集各行行头和行户,依货色分为上中下三等,分别定价格,这个价格就是后十天京城货物的指导价。
价格定好之后,报三司和开封府备案。这也是宋朝设立行会的目的之一,通过这种方式掌握民间的物价波动,及时采取措施。实际交易中,可以根据情况在指导价的基础上略有浮动,只要双方认可立券,官府即承认交易合法。
关键时候,官府可以利用旬估强行规定价格,在保证商家本钱的基础上,硬性规定一个官府认可的利润,用行政手段平息物价波动。有时候这种规定极其严厉,违犯者可以被判死刑。这是行会的又一个作用,充当官府干预市场的工具。
参与旬估的吏员,因为可以利用定价权与商家勾结渔利,法律如有违法上从严从重处罚。如果估价失当,则以赃论,受贿则以盗论,或流或斩,判刑比一般的罪要重。
平常时候,这些都是下属的公吏做的事情,官府里的官员就那么几个,这些日常事务很难一一亲自过问。不过现在非常时期,徐平不但亲自参与,还让开封府派了人来。
来的人是开封府里的一个小官王恪,父亲是王雍,爷爷是王旦,叔叔是王素。
三槐堂王家自王祜在堂中手植三槐,到第二代王旦发扬光大,到了王素这一代已经根深叶茂,到王恪这一代则开始分化了。
什么是根深叶茂就是徐平官也当到了一定程度,认识的人不少,跟王家现在的中流砥柱王素还是同年好友,也说不清王家到底与朝中多少大臣联姻。明面上的,有跟着徐平干了几年的韩综所属的韩亿家,还有王旦的弟弟王旭的长子王端的岳父是现在的首相李迪,王旦的兄长王懿的长子王睦与李迪也是姻亲,王旦的长子,王恪的父亲王雍,岳父则是吕夷简。就连徐平关系最好的一个官员石延年,也是王旭的女婿。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让人叹为观止,除了王家自己人,肯怕没哪个外人能够清楚知道这张网绵延到哪里。
分化则从王旦去世就开始了。王旦在的时候,他们三兄弟不分家,王旦本人也崇尚节俭,王家那时还算不上多么显眼的大家族。王旦离世,三枝便分开过,各人际遇不同,或贫或富就显出来了。王旦离世的时候王素年纪还小,等到长大性子便与王旦不同,生活讲排场,崇尚奢靡。而王旭一枝的日子就不好过,长子王质在外为官,几年吃不上肉。
见识过三槐堂王家,徐平才知道什么是世家大族,那可不是有田有屋就行,而是利用联姻把家族的触角伸到了帝国的每个边边角角。这个家族落魄的分枝,比如王旭,女婿石延年辗转流离,实在也没沾上什么光。而风光的分枝,比如王素,皇帝也要高看一眼。
王恪的父亲王雍是王素的长兄,不过是庶出,性格沉默寡言。年轻时父亲当宰相,虽然也恩荫了官职,但一直没有出外为官。与叔叔王旭一样,因为王旦的关系,所谓不欲与寒门争仕进之路,依惯例在王旦在世的时候,都没有参加科举,也没有出仕。直到王旦离世之后,才辗转在外面为官,仕途并不顺畅。
父亲都是如此,王恪的官路也不会多么出彩,靠着恩荫出仕,在开封府下当值。
说起来他的外祖父是当今贵为次相的吕夷简,但父亲王雍就是那么个闷脾气,也不怎么走动,没什么飞黄腾达的机会。至于首相李迪的那门亲戚,就更加远一层了。
一早出来,徐平和王恪先去汴河边召集诸行会,议定了下个十日的京城价格,一直忙到下午,才有时间转到北城来。
汴梁城的热闹去处,向称南河北市。
南河自然是指汴河,那里靠着漕路,各种行会众多,诸如果子行、纸行、菜行、米面行等等与民生有关的行会都在那里。想当年李用和落魄时就是在那里的纸铺做事,赶出来后才被在那一带贩酒的徐正所救。
北市指的皇城东华门外的热闹去处,那里靠近皇宫,仅宫里的采购就足够养活许多商户。此时兴和买,不像唐时的“宫市”,商铺有利润可赚,越聚越多。再加上大臣们上朝是从东华门入,歇在这里的仆役每天也是可观的客源。马行街尤其是潘楼街一段,是此时天下商业最繁盛的地方,再没一个地方可比。
除这些酒楼商铺外,附近还有京城里的牛马行,这也是徐平的王恪的目的地。
牛马多是从北边贩来,由北城门入,所以行市在这里。
进了冬天天就一下子短了起来,到了牛马行,太阳已经偏西。牛马行的行头和主要的行户早已等在这里,见徐平和王恪带着吏人来,急忙起来行礼问候。
见天色不早,徐平也不多寒喧,让众人议定了十日价格,看与以前所报相差无几,与王恪商量一下,便定了下来。写了书状,行头和各行户画押,徐平和王恪也押过了,两人各自收起,带回衙门备案,今天的差事便完成了。
议定价格,当值的行头人称“牛马李大官人”的李田心里松了一口气,对徐平和王恪道:“两位官人,天色已经不早,今日得闲,不如出去闲饮一杯。”
徐平本待拒绝,却见手下忙了一天的吏人都色动,就连王恪也有依允的意思,便点点头道:“也好,手下吏人也都累了。家常便饭就好,不要去大酒楼上。”
李田连连点头:“明白,明白。”一副大家都懂的样子。
带着这么多手下,去大酒楼太过碍眼,东华门外又是官员士子聚集的地方,不定就被谁瞧在眼里,留下把柄。
王旦后代联姻情况极为复杂,书里所列只是冰山一角。但当时回避制度严格,官员对于自己的亲戚大多都不宣扬,能遮掩起来就遮掩起来。比如文彦博与包拯的友情,很长时间依靠出土的墓志才知道两家有联姻,则文彦博荐包拯是违反回避制度的。再一个这种联姻大多是为子孙后代谋划,政治联姻并不多。一方面朝廷大员子孙结亲,另一方面并不妨碍他们在朝堂上争得你死我活,比如李迪和吕夷简。所以书中后面就不专门扒这些官员的亲戚关系了,因为与政治立场关系不大,只是利于他们后代的相互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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