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门外,徐平下了马,手持马缰很是犹豫了一会。
昨夜的梦里,徐平是穿着朱夜官袍,骑着高头大马,突然出现在父母和林素娘面前的,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但现在,自己要入殿面君,这个惊喜只怕就不能由自己带回家去了。
把马缰交给高大全,徐平对孙七郎和秀秀道:“高大全在这里等我就好,你们两个先回家里去,说我至迟今夜就到家。”
孙七郎和秀秀答应,恭声问徐平还有什么吩咐。
徐平心中千言万语,最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摆了摆手,让他们尽管先回。
过了东华门就是皇城,别说徐平没有皇城骑马的资格,整个大宋都没有几个人有这个资格。皇城再大,也得老老实实走过去。
石全彬上前与守城的兵士说了几句,徐平是奉旨回京,顺利通行。
进了东华门,就是皇城中最重要的一条路,路南是外殿和一些要害机构的衙门和官署,路北就是大内,路的尽头是西华门。
东华门和西华门遥遥相对,把皇城一分为二,一为外朝,一为内朝。这两个门具有不同的礼仪功用,并不是想走哪个门就走哪个门。正是因为如此,去年李宸妃突然故去,吕夷简坚持要从西华门出,因为那是李宸妃所应该享有的礼仪。而出西华门,就要走这条路,路南官衙相接,根本瞒不过臣僚的眼睛,而这正是刘太后所要避免的。
顺着这皇城中的大路。徐平和石全彬几个人默默前行。来到了垂拱殿外。
入宋以来。外朝的两座大殿越来越成为礼仪性的摆设,除了重大的日子,皇上并不御外朝大殿,早朝改到了内朝的垂拱殿里。
垂拱殿也是进入大内的门户,臣僚面君,基本由此而入。另一门户宣祐门,则直通内东门,到了皇上的寝殿。非极特殊的事情,臣僚是不会到里去的。
到了垂拱殿外,石全彬低声对徐平道:“云行少待,我进去禀过官家,看什么时候召见。你先到閤门处缴过书状,静候就好。”
皇宫里的事情,自然是石全彬明白,徐平连口答应。
看着石全彬带着任守忠和几个小黄门进了殿,徐平整整仪容,自去閤门通名。
皇上不是臣僚想见就能见的。甚至臣僚也不是皇上想见就能见的,必须要过閤门这一关。而閤门这一关则连着中书门下,组织上又归属于枢密院。
徐平一个外任官,只有出任辞行的时候走过这一程序,还是与别人一起,自己迷迷糊糊就过去了。在路上,石全彬细细给徐平讲了,徐平才知道见皇上一次多么麻烦。
除了正常的殿上奏对,一般臣僚要见皇上要写申状,申请经中书和皇上批准过了,才由閤门排班。皇上一个人面对众多臣僚,一天能见的人有限,只好按照班次一天一天排下来,这一排就要十天到一个月。如果按照正常程序,徐平返京入对,即使他为国家立有大功,也得等上十天以上才能排到自己。
而石全彬传的皇上的话是入京立即面君,享受这一待遇,除了宰执大臣和开封府知府外,就只有皇上极信任的亲贵了。从閤门排班上来说,徐平这就是插队,正式的说法是越次入对,挤了别人的班次,满朝的臣僚可都是看着呢。
本来入对要先经过中书门下同意,徐平的这一步已经省了,皇上的话毕竟比宰执管用,但閤门这里的程序不能省。
先要缴出身文状,详列任职以来的履历,官职升迁,有何功过,等等内容。本来要提前一天送到閤门这里,徐平只须现在缴上就行。
缴上文状,还要写一纸供状,也就是保证书送到中书门下。内容简单,不过是面君时不敢妄陈利便,也不能心存侥幸,妄图恩荣。说白了,面君时说正事,不许打小报告,对朝政和宰执大臣有意见要走正规渠道,上正式奏章,入对时不能乱说。也不能借这个机会向皇上要额外的好处,比如加官进爵,亲属恩赏。
实际上后一条只具形式,越到后来借入对的机会向皇上邀恩的越多,但前一条却不是开玩笑的。如果被中书知道借这个机会打宰执的小报告,这人也就上了中书的黑名单,不管换了谁来当宰执,以后大约就没有再跟皇上见面的机会了。
宋朝鉴于唐朝教训,帝王一般都很重视与臣下面对面交谈的机会,防止被重臣隔绝中外,大权旁落。但另一方面,为了防止佞臣干政,对这面谈又有诸多限制。
当然皇上真要见哪个人中书也不可能拦着不让见,无非是觉得不合适就向皇上表达自己的意见,皇上一定要坚持也就见了,只是不能瞒着宰执见人罢了。
有石全彬指点,出身文状和供状徐平早已写好,拿在手里,向殿门旁廊里的閤门走去。走廊里有偏室,是閤门办公的地方。
想起前世的影视剧里,皇上动不动就微服私访,或者跟民女受恨交织,徐平只能叹口气。那种场景只有在王朝初创,各种制度都不完备,或者国家将亡,制度废驰的时候才会发生。这正常年月,皇上的一举一动都在臣僚眼里,说不定打个喷嚏都有谏官上章,让皇上保证龙体,少在屋子外面乱走。皇上这差事,干着也不怎么愉快啊。
进了走廊,徐平心里感叹,这见皇上一面也太麻烦了,如果没有天大的好处,以后还是少见地好。别人是忠心为国,自己只要搏个小小富贵也就罢了,何必费这心力。
“哥哥,真的是你回来了”
徐平被这一低沉的声音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就看见李璋一身武将打扮站在前面,惊喜交加地看着自己。
徐平只觉得做梦一样,左右看看,太阳虽然已经西斜,殿门这里依然亮堂堂的,才明白是真的李璋被调到这里来了。
上前仔细看看已经长成大人的李璋,徐平问道:“听石阁长说,你是到皇城司里当差,怎么到这里来了”
李璋笑着挠挠头:“是在皇城司里呆了些日子,官家提携,上个月调到这里,做个閤门祇候。今天正是我当值,天可怜见正遇到哥哥回京面圣。”
一边说着,一边收了徐平手里的出身文状和供状,领着徐平到了偏室。
里面值勤的卫士如今正在李璋管下,早就听说他有个在岭南立了大功的哥哥,见徐平进来,纷纷向徐平见礼。
李璋让人给徐平看了座,上了茶,口中道:“哥哥稍坐,我去前面政事堂交了你的供状,回来便带你进大内去。官家今天正好没有要紧事,下一班要来陛辞的两位知州排到明天去就好,哥哥是官家指名要见的人。”
说完,拿着徐平的供状,带个卫士出了殿,急匆匆地向对面政事堂去。
閤门这里最亲近皇帝的地方,閤门使、閤门祇候这些既是武臣的阶官,也是这里的职事。虽然级别并不高,但位置重要,多是用勋贵后人或是外戚,李璋是当今皇帝最亲近的表弟,让他来做閤门祇候正好合适,想到这里徐平也就释然。
唐朝的时候,閤门这里都是宦官的势力范围,是他们把持朝政的要害之地。自梁太祖朱全忠大杀宦官,逐渐改成由武臣掌管,入宋因之,隶枢密院都承旨之下。
皇城之中,帝国的心脏之地,徐平坐在这里也有些压抑。李璋离去之后,见旁边的卫士都面容严肃,徐平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着。
政事堂与垂拱殿不过一街之隔,都在皇城之内,要不了多久,李璋便从那边回来,对徐平道:“哥哥,随我来,官家正在崇政殿。”
徐平本还以为需要石全彬出来唤一声,没想到是李璋领着进去,却是更方便自己,忙起身随在他的身后,沿着长廊进了禁宫大内。
崇政殿位于大内深处,徐平虽然来过一次,却是跟许多新进士挤在一起,哪里能够记得东南西北。这次进来走的路又不同,全是在廊里穿来绕去,更加不知到了哪里。
直到来到崇政殿殿门外,徐平才找回了记忆中的一点影子,知道到了地方。
一个隶属于閤门的卫士上前,向殿内内侍通报,用的却是徐平在前世影视剧里见过的古人吟诗的调子,甚是奇特,也不知道有什么讲究。
不需多久,石全彬从殿里出来,与李璋打个招呼,笑吟吟地对徐平道:“官家刚刚提起云行,可巧你就来了,快快随我进殿。”
徐平看看李璋,见他向自己点头,便整整衣衫,随着石全彬进了殿门。
里面大致还是当年徐平在这里参加殿试时的样子,不过撤去了当时考试用的案几,两边的卫士也少了许多。
殿内深处,身穿便服的当今皇上正在案后安坐,看着刚从岭南归来,当年在进士唱名时天现瑞光的天圣五年探花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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