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喝着茶,听着坐在一边的李觏侃侃而谈暗暗皱眉头。
虽然觉得这年轻人听了自己一首打油诗就千里迢迢跑来,怎么都有不靠谱。可起学问来,这位引经据典,都是一套一套的。
凭良心,徐平虽然读经典考进士,但对这个时代的儒学发展并没有什么深刻的认识,做事情也不是按的圣人之言,而是自己前世的知识。这样的底蕴,在这位初露锋芒的一代大师面前,就显得太苍白了。
东汉之后,自魏晋起,儒家就被佛道两家压制。到了唐朝,圣人孔子更是排在释迦牟尼和老子之后,勉强坐上第三把交椅。晚唐诗人罗隐曾有一首谒文宣庙:“晚来乘兴谒先师,松柏凄凄人不知。九仞萧墙堆瓦砾,三间茅殿走野狐。雨淋状似悲麟泣,露滴还同叹凤悲。倘使儒名稍立,岂教吾道受栖迟。”诗中或有夸张,便也生动明了那时儒家的地位。
进入宋朝,儒家才开始复兴,但太祖太宗朝都同时大兴佛教道教,真宗迎天书,儒家地位依然不稳固。但始自太宗的扩大科举取士规模,重用进士出身的文臣的做法,到真宗朝稳固,至仁宗朝才终于掀起儒学重兴的巨浪。
伴随着儒家的复兴,纠缠不清的就是孟子升格运动和非孟浪潮。最终孟子的地位确立,儒家成为官方惟一正统的学,非孟思潮宋后势微,儒家确立了自己的正统地位。也就此走向灭亡。
孟子升格始自韩愈,宋儒继后,宋神宗和宋高宗以最高统治者身份明确支持。神宗时孟子才被封为“邹国公”。配享孔庙,南宋孟子一书才成为经类而不再归为子类,元朝孟子才被封为亚圣。
徐平这个时候,孟子远不是他前世所理解的那个亚圣地位,还只是一些继韩愈之后的道学者鼓吹,孟子为孔子之后的惟一道统。更不要再早一些的时候,孟子哪怕在儒家学者中也是地位低微。尚比不上荀子等人。他当时做那一首打油诗被训斥,只是因为自己的老丈人思想倾向于道学家那一边罢了。
伴随孟子升,.格运动的就是非孟思潮的勃兴,两边都是名家辈出。你来我往热闹得很。而非孟学者中最出名最挑头的一位,就是坐在徐平面前的这位寒酸的年轻人,此时刚露头角的李觏李泰伯。
历史总是充满了幽默,李觏非孟。出发是正君臣之义。当时周显王非桀纣之类可比。孟子不但不去辅佐周王,还到处游诸候王称天子,也就是那名“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魏齐”能引起他的强烈共鸣了。但在孟子确立自己惟一儒家道统继承人的身份后,却偏偏没人提这回事了,好像孟子也讲君君臣臣一样。更不要民贵君轻那一套,从他的学里直接消失了。而剩下的则是这些非孟学者批判的另一个问题,最核心的义利之辨。
孟子升格与非孟思潮的争论。与义利之辨纠缠在一起,成为了宋儒大论战连绵不断的中心。一边都有一杆大旗。孟子一派是重义轻利,重利为人,非孟一派则高举君臣大义,孟子目中无天子。这些论战,与改革保守派的党争翻来覆去的党争,也算成了宋朝士大夫的奇观。
最终尊孟派胜利,把君臣大义的旗也夺了去,儒家思想也失去了活力。
徐平对这些背景一无所知,他前世的知识讲儒家必讲孔孟,哪里知道这中间的曲里拐弯。听着李觏讲的一套一套,什么礼始于利,人生出来就要吃饱穿暖,成年了就要找配偶生孩子,吃喝实在是人之本能,比什么其他仁义道德都要重要。学圣人之道先要学会图利,能图利才能富国,富国才能强兵,强兵才能安民。徐平在蔗糖务做的一切,实在是最符合圣人本义的。
起蔗糖务,李觏又起天下弊病都始于田地不均,富者田边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种地的没粮食吃,织布的没有衣服穿,天下岂有这道理所谓粮食是天下根本,但耕种不是粮食的根本,谁拥有土地才是粮食的根本。所以一定要平田,不能不种地却拥有土地,种地却交租子自己吃不上,那不行,要学古时井田法,谁能种地谁就拥有土地。
蔗糖务就很好,对种地的人来,地虽然不是自己的,但实际上又是自己的,所以蔗糖务才能赚那么钱,因为种地的人赚钱就是给自己赚钱。
徐平两世为人,竟被这位兄弟得一愣一愣的。这些话虽然他是引经据典,句句不离儒家先贤,但仔细想起来,竟然触到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这个极为敏感的问题。
这年头的儒生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徐平都有些糊涂了。
虽然徐平很想给热情的李觏上上政治课,但他仔细搜刮肚子里的墨水,自己的想法却怎么也跟儒家经典连不上,只好不时用句套话敷衍。
茶水喝了好几杯,李觏都觉得嗓子干了,这才停下话头,谦恭地问徐平:“学生见识浅陋,在先生面前献丑了,见笑。”
徐平愣了一会,问李觏:“不知你今年春秋几何”
李觏道:“学生虚长二十四岁。”
“哦,比我还大一岁啊。”徐平连连头,自己心里终于平衡了,要是李觏再比自己上几岁,脸上可真有挂不住。“我跟你,你讲的是极好的,但是呢,一下讲这么多,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讲起。再者呢,我十八岁离家出仕,事务繁忙,也没什么时间读书了。很多事情,我心里明白,但却不知道怎么出来让人别人明白。你理解不理解”
李觏道:“学生明白。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先生治事有功,这就是最大的学问,自不是学生这种只会夸夸其谈的人能比。”
“唉,你这话得好关键是做事,事情做好了,别人自然就明白了。你来到这里,我也不能天天与你坐而论道。这样吧,我这里新办了学堂,我听你讲话学问是极好的,基础也打得劳,就先在学堂里客串着教几天书。闲下来了呢就到韩提举那里,看看蔗糖务里的事务是怎么做的,这不比什么都好”
见徐平得真诚,李觏起身行礼:“多谢先抬举,学生定不负所托。”
徐平看看李觏一身行头,又道:“一会我让谭虎带你去安排住处,再从库里取十贯钱,你安顿下来。在学堂里教书,都是一个月两贯钱,太平县里物价虽贵,你省着花也该够了。”
“学生愧领。”
李觏本就是讲利重于义的,图利是人之本,也没有那些读书读傻了的人的矫情,徐平给钱他就接下来,自己教书这也是正当酬劳。
听着李觏一口一个学生,徐平有些汗颜。自己这先生比他还一岁,尤其是真论起学问来也差了一截,浑身都有不自在。
李安仁的年纪比李觏还要大上许多,但他自称学生徐平就没觉得什么,因为那是社会正常称呼。读书人没中进士当官在官员面前都自称学生,表明的是一种身份,明自己一直在读书学习,并不是要跟着官员学东西的。
李觏自称学生,同时还称徐平先生,这味道就有些变了,那是真心来学学问的,徐平知道自己的水平,怎么能够当得起
安排过了李觏的去处,徐平又鼓励了几句,这才叫了谭虎过来,让他把李觏安排到为学堂教师建的住处去,同时批了条子让他到公使库领十贯钱出来。
蔗糖务有自己的公使库,里面的钱现在是徐平一个人了算,比用邕州公使库里的钱方便多了。邕州公使钱徐平已经不管了,交给节度判官代理,即方便冯伸己,也省了自己心力,反正邕州的公使钱跟蔗糖务完全不能比。
看着李觏随着谭虎出去,徐平坐在位子上还是有些发怔。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就是年少无知,随口抄袭了前世的一首打油诗而已,怎么就引来这么一个一肚子经典的弟子。这自己要是厚厚脸皮,抄抄什么苏词辛词,陆游的诗,王安石的文,会不会满世界的读书人都来追着自己的屁股跑
想了好一会,徐平最终摇了摇头,显然自己想多了。别这些东西抄出来,没有事迹和真才实学配合,只能在后世的笔记里留下一则趣闻,甚至就是那伤仲永的故事。就算别人信了又怎样这几位中哪个是因为诗词文章做得好就有社会地位的王安石和苏轼是因为自己的真才实干和进士身份,辛弃疾是因为匹马夺印的传奇和美芹十论的见识,陆游诗名满天下,但一生颠沛流离没得到重用。更不要现在的柳永,词写得再好,包括徐平自己在内的士大夫又有几个人把他看在眼里他的声名只流传在青楼歌妓那里,士大夫起也只是如徐平前世起个娱乐明星,所谓的传奇事迹要等到后世的流行才被编出来。
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老老实实做官刷政绩,才能在这个时代混出头。
深深地叹了口气,徐平也觉得很无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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