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床,湘罗帐,香炉里点着的琼崖上好沉香吐着淡淡烟雾,醉人的香味在室中弥漫。这旖旎的气氛,惹人遐思。
可惜屋中的人煞风景。
黄从贵坐在桌旁,一只脚踩在另一只凳子上,双手抱住一个柚子,没头没脸地边掰边吃,脸上星星点点都是柚子的汁水和丝络。
门“吱呀”一声开了,黄知县小心地闪进身来,随手把门关紧。
转身就看见黄从贵这副不堪的样子,不由埋怨道:“小衙内,你也是富贵中长大的人,怎么现在这副样子唉呀,你还把柚子皮到处乱扔这要是让新妇回来看见,我如何解释我这张老脸向哪里放”
黄从贵满不在乎地把手中柚子向前推了推,随便在身上擦了擦手,对黄知县道:“你倒是说得轻巧,可曾吃过我这么多苦自从我阿爹被那个徐平使计谋害了,夺了我忠州的产业,这里跑那里跑,可不就成了这副样子黄知县,不是我说你,你到了我这步田地,还比不上我呢”
黄知县一个劲摇头:“随你怎么说吧,可这是小儿的卧房,我儿虽然不会说什么,可新妇是富贵人家长大,哪里容得这么邋遢若是让她知道我留你在这里住,你还这个样子,那还了得”
“不就是驮卢峒陆家的女孩儿充什么大户那驮卢峒无非是在左江边上,码头热闹,陆家随手捞几个钱罢了真要在周围州峒比起来,除了钱,陆家还有什么我忠州比他那里强多了”
黄从贵扬着脸,一副不屑的表情。
黄知县无耐地摇头:“随你怎么说,只是好坏检点一点”
“我还不检点你安排了这样一间屋子给我住,又不去找个姐儿来好好陪着我,我没做出什么事来已是看你十二分面子”黄从贵一边说着,一边把脚下的凳子蹬得远一点,一只手拄在桌子上,“昨夜来送饭的小丫头我看着就有几分伶俐,若早知道你对我如此不满,晚上就该把她留下来”
黄知县如何说得过黄从贵这小子从小跋扈凶戾,这两年走南闯北更是积了一身戾气,嘴也练得如刀似枪。
摇头叹了回气,黄知县揭过这节,不再提起,转过话题问道:“衙内,人我可是已经招集到了,今天就会到我罗白县里。这是提脑袋做的事,你实话对我说,成事到底有几分把握”
黄从贵道:“你们但凡还有一点骨气,这事就成了七八分。如果全都被徐平吓破了胆子,那自然是羊肉虎口,你们自己掂量。”
“大家都是提着脑袋做事,你怎么还在说风凉话衙内,你可不要坑了我们这次只要出了意外,你在邕州这里也就混不下去了”
“你个老儿,废话恁多我脑袋别在腰上都好几年了,至今不死,命比你们金贵交趾那边我早已经跟人讲好,只要你们这边闹出动静,那边就点起兵马,在边境晃上一圈。只管号称十万兵马要打进我大宋来,只为徐平这个妖人在邕州搞什么括丁法,闹得民不聊生。他们要替天行道,为王先驱,进境平乱。交趾人说了,十万兵马足以找到长江边,大宋哪有兵马来抵挡必然砍了徐平的脑袋来平息众怒徐平一死,我们的好日子不又来了”
黄从贵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黄知县却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交趾人这么帮我们,他们图什么”
黄从贵一怔:“他们非要图什么吗徐平这个妖人闹得天怒人怨,他们也看不下去了呗这个就叫做人憎鬼厌,交趾人也要宰了他”
听到这里,黄知县看黄知贵的目光已经多了几分警惕,明显疏远起来。
开什么玩笑,黄从贵脑子缺根筋,交趾也是一个大国,怎么可能也少根筋因为一个地方官闹出这么点小事就兴兵,当念戏文吗
黄从贵见了黄知县的表情,才明白过来自己刚才可能是说得高兴,话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个事情上他不敢马虎,黄知县这些人顺着他,由着他胡说八道,甚至尽情胡闹,全靠他与交趾搭上了的这条线。
仔细想了一会,黄从贵“啊“的一声:“对了,我想起来,交趾人要从我们大宋割几个州过去,就到永平寨那里,顺便在永平寨设个博易场。”
听了这话,黄知县的脸色才又缓和下来。
此时交趾对宋朝的贸易都是通过海路,钦州城外江东驿那里有朝廷准许的博易场,两国商人在那里贸易,官方抽税。
由于海路不便,且受天气影太大,再者交趾和大宋交界处有甲峒这一大势力,为了方便也想在陆上有贸易的地方。
甲峒势力不亚于广源州,在宋和交趾之间地位重要,为了笼络住这一势力作为自己的助力,李公蕴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甲峒首领甲承贵,李佛玛上台后又把女儿嫁给甲承贵的儿子,两家关系极为亲密。
有这一层关系,满嘴胡言乱语的黄从贵的话才算有了点可信度。就算交趾不出兵,只要甲峒造出点声势来,这计划就有了几分的可能性。反正他们又不付出什么,一旦成功不但有了贸易地方,划过去的地盘也在甲峒治下。
见黄知县态度缓和,黄从贵就觉得刚才自己失了面子,又装腔作势起来:“对了,这还没到吃饭的时候,你来找我干什么”
对黄从贵的话黄知县一直半信半疑,这家伙说的云里雾里,一会儿天一会儿地,怎么听怎么不靠谱。要不是现在实在没办法,而且黄从贵实实在在地与交趾那边有联系,黄知县早就把他赶出去了。
今天到了关键时候,黄知县生怕黄从贵在同僚面前说不出个所以然,失了大家的信任,连累自己。
听了黄从贵的一番话,黄知县心里仔细思量了一下,以交趾的国力,灭广源州并不需要多大的力气。与大宋不同,交趾到广源州的路便利得多,又有一大堆地方势力跟从,对付广源州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大军出动,灭了广源州之后再顺便从大宋捞点利益也是平常,这种偏僻地方,朝廷也不会为了几个土州与交趾开战。甲峒就更不用说,他那里得利最大,自然会积极。
心里盘算过了,黄知县觉得这事情说得通,才对黄从贵道:“几个要紧地方的主官都到了,现在等在外面,我带你去见他们。”
“早就该如此了你们这些人磨磨蹭蹭,我忠州的例子就摆在那里,现在黄从富那个废物空带着个知州名头,可有一件事他能说了算想当年我阿爹在位,让谁生就生,让谁死就死,哪是这个窝囊样子忠州有今天,还不就是那个徐平的毒计,让黄家的废物故意陷害我父子,他以为能瞒一辈子呢这个妖人如此行事,你们竟然还会幻想他会给你们留一条生路”
黄从贵把面前的柚子一推骨碌到地上,站起身来,口中兀自喋喋不休。
他是把徐平恨到骨子里了,第一次见面就被徐平折磨得生不如死,还没等自己缓过神来,连祖传基业都毁在这人手里。
此仇不共戴天,岂能不报
罗白县衙的后院,韦知州和黄安明脸色阴沉,看着对面唾沫横飞的黄从贵,不时瞪一眼坐在旁边的黄知县。
怪不得罗知县一直藏着黄从贵不让自己见面,这要是先见过了,自己肯定不会巴巴地跑去找黄安明。黄从贵韦知州从小就认识,他们土官不好随便出境,全靠这些小辈到处走动,取系感情。以前的黄从贵不过是暴戾无行,几年没见怎么学会了胡天胡地地说大话
这酒都已经喝过了数巡,黄从贵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具体的事情经过韦知州还是没弄明白。惟一确定的就是黄从贵去过甲峒,把他招待得很不错,不然他不会说一会就提一提在甲峒吃过什么,玩过什么,晚上陪着睡觉的女人长什么样都说好几遍了。然后甲峒峒主甲承贵给了他承诺,只要在邕州属下蛮地闹出事情来,那里就会配合,大家一起捞好处。
可要闹出什么事情怎么配合参加的人能得到什么好处黄从贵却吱吱唔唔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家伙的话能不能信韦知州和黄安明对视一眼,暗暗摇头。
倒是另一边坐着的上思州知州黄祥宗万事不管,只管埋头海吃海喝,一句话也不问。他治下地方藏在大山里,反正“括丁法”他是反定了,能拉一个人一起当然是好的,管他黄从贵说的是真是假。
韦知州和黄安明怎么敢这样
好不容易等黄从贵说完,黄安明阴着脸沉声道:“黄知县,这事情你到底怎么看就凭这样一番话就让我们反朝廷你是让大家陪你一起死”
“黄知州何必着急,黄衙内说的事情虽然不是多么靠谱,但我们也要仔细想想能不能为我所用。听黄衙内的话,我最怕的就是甲承贵随口一说,让我们闹起来,他从中得利。但话说回来,他能这样做,我们能不能顺势而为呢”
黄安明听了黄知县的话,想了一会道:“你有什么主意”
黄从贵看看在座的几个人,见没人理自己,才明白过味来,腾地站起来叫道:“原来你们并不信我的话,那还叫我来消遣我吗”
韦知州回头瞪他一眼:“闭上你的嘴”
骂完,韦知州向前探出身子,看着黄知县,沉声说道:“来的时候我们都看到了,从太平来的路已经修到你县里。这且不说,外面开土动工的据说是新建的军营,过不久要有一指挥兵马驻到你县里,是也不是”
黄知县的脸一下黑了下来:“那个徐平恼我上次放走了黄衙内几个人,一心要对付我,兵马驻到这里来,明摆着是要把罗白撤了”
“既然是这样,这件事就着落在你身上,我们都出人帮你你罗白已经是砧板上的肉,我们几个可不是,现在抽身一走,依然还有太平日子过”
黄知县咬着牙道:“怎么说”
“既然太平军把兵马驻在你这里,我们就在这上面动心思只要做得小心,哪怕出了纰漏也赖不到我们身上。甲峒那边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我们且暗中把事情做出来,看他们怎么应对”
韦知州面黑如铁,一双眼睛却明亮异常。
晚上还有一更,时间可能会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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