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永不加赋的困境(1 / 1)

一世富贵 安化军 2105 字 1个月前

中国历朝历代,财政上宋朝是个另类,严重依赖工商业收入和变相的人头税征榷收入,特立独行格外显眼。徐平本来也很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直到他坐上了通判的位子,自己打理一州财政,才恍惚有些明白。

两税作为正税,在财政收入中的地位自然最重要,当徐平打开两税的账籍,一道咸平元年真宗皇帝给三司的诏书抄本便映入眼帘。

“方域至广,邦赋实繁。责在有司,抑惟前典。今逋逃罕复,租调弗均,关市之征,逮于山泽之产,咸助军国之资。宜令三司使以下,同经度件析以闻。岁用所额,无俾有阙,勿得增加赋敛,重困黎元。”

凡是宋朝主持两税工作的,必须以这道诏书为准,最关键的就是最后一句话,不管朝廷财政盈余还是亏欠,不许增加赋敛。概括起来就是四个字:“永不加赋”。

这四个字是徐平前世从金庸的小说里见到的,吹得天花乱缀,好像绝世秘籍一般造就了康熙这个千古一帝。实际上康熙的永不加赋指的是人丁税,其它的税种加起来一点都不含糊。这个税种在宋朝是没有的,而且清政府只执行了二三十年,就被他儿子雍正摊丁入亩变相废除了。

没什么人提起的宋朝永不加赋政策却被执行得非常彻底,而且不是指的每亩的两税负担,而是两税的以州军计的总额。换句话说,开垦荒地,下等田变成上等田,技术发展亩产量提高,每一州的赋税总额都不变,这些措施带来的好处都留在了民间。终两宋三百多年,两税总额以州军计算基本只有减少,没有增加,更不要说中央层面了。每次方田均税,基本是以均税而不增税为前提才能推行下去,王安石变法也不能例外。

在徐平看来,这只能是理想主义者的荒唐措施,依据现实条件调节赋税才是正常的。然而在宋朝,这却是天条,容不得任何挑战。

两税额度固定下来,朝廷用度却不断增加,官府便只好向工商税和征榷收入努力,这便是宋朝特立独行的根本原因。等到了这些收入也不能满足支出的时候,便开始增加苛捐杂税。朱熹有名言:“古者刻剥之法,本朝皆备”。其实不仅是古者刻剥之法,到了南宋的困难时期,朝廷为了增加收入官员们想出的各种名目天马行空,想象力突破天际,让后人也是叹为观止。

在宋朝前期,永不加赋的政策大大促进了工商业的发展,使官僚制度和社会经济管理各方面都远远超出了时代,后世的元明清三朝都难望其项背。而到了宋朝后期,这一制度又使中央失去了对地方财政的掌控,整个国家财政都在崩溃边缘徘徊。

宋朝地方官员的考核,知州首重司法,无冤狱为基本追求,如果能够平反冤案使五人以上活命,就可以官升一阶。而通判则首重财赋,要求上供钱粮能够及时交上,司法民政是次一等的考核目标。

徐平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当然也希望尽快升官,便要在财政收入上想办法。邕州这个地方赋税极低,上供财物仅是意思一下而已,需要与周围好几个州合起来才值得往京城运输一趟。实际上整个广南西路,是宋朝除了战争时期的边疆地区之外,惟一养活不了自己的地方,常年要从两湖输入百万贯左右的钱物才能维持,徐平要想获得政绩实现本地财政平衡是第一要务。

招揽户口开垦荒田先放一边去,赋税又不会增加,人口增加的好处知州拿大头,以曹克明的态度,徐平没心情伺候他。看来还是要在工商业上想办法了,徐平首先想到的就是酿白酒。邕州瘴气重,按后世经验应该是白酒的理想销售地区,多少年后山区少数民族还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不知不觉,徐平胡思乱想这些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通判厅里点起了几枝大蜡烛,准备挑灯继续办公。

李孔目走上前来恭声道:“上官,准备开饭了。”

徐平哦了一声,站起身来但个懒腰,走出了厅门。

院子里,秀秀和高大全带着几个兵士正在给一众加班的公吏打饭,这是徐平按他前世的习惯建了个小食堂,伙食费他自己掏腰包。因为与曹克明斗气,徐平这些日子不从公使库支钱,这些加班补助便也落在了自己身上。当然他也可以让公吏自己回去找地方吃饭,吃过了再来上班,那就不如现在这样花几个小钱笼络人心了。

公吏们打过了饭,徐平才在一边树下的石桌上坐下,秀秀端了两个小菜上来,都是本地的特色,旁边还有一小壶酒。

吃着饭,徐平问秀秀:“怎么样,这些日子还过得惯”

“也还好,各色瓜果换着花样天天也吃不完。就是每天买菜要出城,实在是累死个人。”

徐平好奇地问道:“以前在京城里,你和苏儿两个满城跑着玩,也没听见喊累。邕州城比京城不知小了多少,怎么就受不了辛苦了这些年你养得娇了,干一点活就挑三拣四。”

秀秀嘟着嘴道:“才不是京城里出去玩有油壁车啊,这里什么都没有,连头驴都雇不到”

徐平听了只是摇头。中国的公交车出现在唐代,到了宋朝大城市里已经很常见,使用的是油壁车,东京城里最多。到了南宋的时候,公交车的制度就很完备了,逛街访友都很方便。

邕州是个小地方,从人口规模说起来,此时邕州管的也就相当于徐平前世的一个镇,下面几个县就相当于大村子而已,当然不会有公交车存在。

秀秀报怨几句,等徐平吃罢了,收拾了餐具自己回去。

其余公吏吃过了饭,拿着自己的大碗蹲在通判厅院子里的大缸边洗碗,低声说着闲话,倒真有了徐平前世小机关的感觉。

这个时代的人是最容易接受后世思想的,尤其官吏,专业化在中国古代史上是空前绝后的,一些习惯便与后世相似。

休息一会,徐平道:“时候不早了,大家进去再忙上一两个时辰。王漕使要不了两天就到邕州,大家受累,赶在这之前把账籍整理清楚。”

这样忙忙碌碌的日子一直到了腊月二十八这一天,王惟正巡视过了柳州、象州、宾州,终于到了邕州城。

公使库里只剩下五十多贯钱,迎接王惟正的酒钱都不够。万般无耐,曹克明再次亲笔写下了一张字据,自己在上面签字画押,让徐平和周天行两个联署了,又从军资库借支了五百贯。

钱是英雄胆,这两次磨下来,曹克明见了徐平就低头敛眉,再没前几天的气势了。徐平也不难为他,在借据上注明借支理由,加注等来年公使钱拨下来优先偿还军资库,便签名让军资库的干办官支了钱出来。

抬头不见低头见,徐平没必要与曹克明彻底闹翻,只要抓紧财权,让他在自己面前不能大声说话就够了。

因为心里有了芥蒂,邕州的知州和通判两人除了公事老死不相往来,好在也没闹出其它矛盾,下面的官吏除了多跑几次腿,也不受影响。

邕州城里没有转运使办公的地方,曹克明和徐平带着一众僚佐出城迎接之后,便在驿馆安置来,摆开迎接宴席。

转运使随从数百人,五百多贯钱的接待水准显得极为寒酸,虽然不至于像徐平的接风宴那么难看,在各州里肯定也是最丢脸的了。

好在王惟正并没说什么,酒喝过了三巡,把曹克明和徐平两人叫到了小花厅里,落坐之后,让兵士去泡茶。

见曹克明和徐平两人各自正襟危坐,好像不认识对方一样,王惟正就觉出了一些异样。知州和通判哪怕平时有些小矛盾,见转运使的关键时刻也会放下争执,互相帮扶以求过关,这两人却好像不是这样。

上来茶后,王惟正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徐平:“云行,来邕州也有一段时间了,觉得如何”

徐平面色平静,从容答道:“下官初次出仕,万事不懂,这些日子都在检点账籍,无心他顾,除了忙一些,也没什么。”

“哦,那与曹知州相处得怎么样啊”

王惟正好像是随口提起,随随便便地问道。

曹克明一下紧张起来,他也担心徐平这个时候告他的状。从监察知州的角度来说,这两个人是一伙的,不由他不重视。

徐平沉声道:“曹知州是老臣,久历边疆,熟悉蛮事,下官懵懂,只是在一边小心学着。”

王惟正点了点头:“你还年轻,多学一点总是好的。”

说完,又问曹克明:“知州认为徐通判怎么样”

曹克明僵了一下,才道:“徐通判公事上用心,只是相处时间太短,其他却说不上来。”

王惟正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大家聚在一起,说的都是场面话,真正要了解还是要私下里各个约谈,他现在只是大致了解一下双方的关系罢了。虽然都是场面话,内容无关紧要,细节却也能显示一些内心的想法。

问完这些,便说起正事。

“我来去匆忙,又赶上年节,巡视只是走马观花罢了,还是要多听你们讲。现在邕州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听见王惟正问起这个,曹克明急忙道:“州里公使库已经空了,不瞒漕使,今日酒筵都是我从军资库借的钱漕使务必从其它州军调拨几千贯过来,不然我们都揭不开锅了”

听见一张嘴就要钱,王惟正的面色不好看起来。

曹克明急忙加了一句:“徐通判来了这么些日子,到时的赠钱也还没有着落,州里的公使钱实在是一文都拿不出来了”

王惟正沉声道:“各州公使钱都有定数,人人哭穷,我到哪里找钱去”

曹克明道:“其它州军怎么比得了邕州自今年已来,交趾对边境各州多有冠略,往来交涉费钱物不少。再者听说交趾国王最近身体不好,各领兵王子对王位都是虎视眈眈,本官坐镇邕州,岂能不闻不问派人探听消息,便少不了赏钱。这些处处都要钱,邕州一地怎么能够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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