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武三十七年的冬至日到来,整个北京官衙就开始准备封衙事宜了,收尾的工作紧急忙碌。
雪花飘飘而下,冻煞了人,但市面上却依旧繁荣。
孙大福铎了跺脚,哈着热气,冻得通红的脸蛋被黑灰色遮掩,耳朵上满是冻疮,但他却浑不在意,在自己的人力车边张望着。
破旧的棉袄满是补钉,偶尔的缝隙露出一丝黑色棉花来。
“这位爷,想去哪?”
“这雪越发大了,您去哪?”
与他一同候着的,还有三五个同样人力车夫。
他们并没有坐在车上等,享受遮雪的温暖,而是在屋檐墙角旁招呼着客人。
下雪天虽然客人好招,但却人少,难觅人踪。
等了半个时辰,他才招揽了一个带着皮箱的青年。
其裹着的棉衣极其厚实,脚下是棉鞋,头上还戴着一双棉耳罩保护耳朵,脖子上一条白色的围脖,手中甚至还有手套,显然是怕冷到了极点。
“去车站!”
“好嘞!”孙大福拎着笨重的皮箱上了人力车,应了一声,就缓缓跑动起来。
“公子,您这皮箱贵吗?”
“还行吧,只要十块钱!”年轻人看着满目的白色,以及道路上长长的车辙印,随口道:“我这是犀牛皮的,所以贵着点。”
“这可是京城最近的行销货!”
“这我倒是知道!”孙大福呼着气道:“最近老看到许多人拎着,有木的,皮的,各色样式,拎起来就有那种,那种风度呢!”
“您瞧怎么着?许多人还不让手下人拎,非得自己拎着,吃那份苦。”
“哈哈哈!”
俩人聊着开心,十里路,半小时就跑到了。
孙大福握着手中的一毫钱,心中雀跃,立马拉着车往崇文县跑去。
逮至一家当铺,他将车小心地停在屋檐下,收拾了下身上的积雪,这才入内。
“客官要当还是要赎?”
“老朝奉,我要赎!”孙大福陪着笑,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褶皱的当票。
朝奉高坐在柜台,孙大福踮着脚尖将当票送到柜台上,满目都是认真。
“哦?今年三月当的,八个月,当了一块七,您要是赎回去可得两块了!”
“没错,这是两块!”
小心翼翼地递上两块钱,孙大福心疼不已。
朝奉面色不变,或许是见多了,扭头吩咐一声,不到片刻工夫就一件棉被,就拿了出来。
“您瞅瞅,看有没有被虫穿蛇咬!”
“没咧!”孙大福笑着点头,然后迫不及待地被子收起,用布包着。
这时候,又进来俩人,他们也是赎回棉被的,甚至还有棉袄的。
一件普通的棉被最起码也得两三块,这是普通人家的大物件。
夏天当袄,冬天赎回,这是穷人的急法子,能让手头活泛一些,多活几日。
出了门,刚把被子放到车上,就见到了一块怀表。
黄铜外壳,银白色的链子,让他心脏直跳。
他也算是见多识广了,立马就知道这怀表价值不菲。
“您看看,这值多少钱?”
“哟,你哪里的怀表?”朝奉万年不变的脸终于露出异样,语气中带着一丝迫切:“你要是死当,我给你两百块!”
“那么多?”孙大福一惊,然后忙摇头:“那不当了。”
说着,他要回了怀表,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当铺。
三转四转,就不见踪影。
他朝着车站而去,但鬼使神差的,竟然经过了一个车行。
半掩的门内,透出一丝光芒,一辆辆新车让人目眩。
孙大福心里渴望极了。
他迫切的想拥有一辆自己的人力车。
他拉的车是从车行租的,一天一毫钱,而如果他拥有自己的车,根本就不需要交车份,只要每天花十文钱挂在车行就成了。
但每辆车,至少要三五十块,他根本就买不起。
“客官,您瞅瞅,我这人力车的弹簧,可是有四个,市面上一个就得十块钱呢!”
“瞧这遮雨布,这可是牛皮的,丁点也淋不到客人……”
“不用了!”小二的言语太诱惑人,孙大福强忍着悸动,离开了店铺。
待他抵达车站时,只见许多巡捕在附近搜查,似乎是在找一块怀表。
他忙望去,只见那乘车的男人正满脸急色。
“客人,你的怀表落车上了——”
孙大福感觉喉咙有些干。
“好,好极了!”男人大喜,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怀表:“这表可非同不一般。”
“我要赏你!”
孙大福还没得及拒绝,就被他堵死了:“别拒绝,这是你应得的。”
孙大福这时候不仅感觉口干舌燥,甚至还有点尿急。
吞咽了几下,他道:“我想要一辆人力车——”
“好!”男人的回答极其干脆,一口应下。
旋即,就带着他去到附近的车行,买了一辆人力车,价值达五十块银圆。
一时间,他不知所措。
先将老车还回去,再去拉新车,一路上他毫无吃力,就像拉着一片树叶一般轻松。
“有了自己的车,每个月起码能落手里五六块钱咧——”
他心中满满的都是动力。
回到家中,冰冷的屋内似乎比室外还要冷,妻子与两个孩子裹着薄被,瑟瑟发抖。
墙角的碎煤块堆放的整齐,没有动过。
“怎么不烧煤呢!”
孙大福忙道:“冻坏了可咋办?”
“当家的,没事,这煤得晚上用,白天能扛过去!”
女人摇头,满是期待道:“棉被赎回来了?”
“嗯!”男人放下棉被,厚重的感觉似乎让整个房间都暖了。
孩子们涌入棉被中,发出欢呼声。
然后他铲起碎煤入炉中,房间这才是真的暖了。
见了妻子还要再说,孙大福才笑道:“有车了,咱们有车了。”
“以后天天烧煤——”
将怀表的事一说,婆娘彻底摒弃了心疼,露出了孩童一般的笑容。
拥有人力车的车夫,就像是农民拥有了自己的土地,不止有盼头,还能改善生活。
“改明了,给你买双棉裤!”孙大福轻松道:“大冬天的,可不能冻坏了腿。”
“还是多买几块煤,我听说蜂窝煤三四块就能烧一整夜呢,不用半夜添柴……”
“爹,我想读书!”
这时候,裹在棉被里的小儿子,露出渴望的目光:“我要光宗耀祖!”
“读,一定要读!”孙大福咬着牙道:“不过可要等几个月,等爹凑够了束脩钱就去。”
天将黑时,街道上的保长就哆嗦地走了过来敲门:
“大福,明天字铺组织扫雪,通沟渠,你家得出个人力咧!”
字铺,即以百来户人为中心设立的片区,一巡警二白役负责管理百户人家的消防、盗贼、救火等事宜。
随着时间推移,字铺权重欺民,不利于百姓和地方衙门的管理,故而城内又以字铺为点,设立甲长,设甲长管理。
十户为一保,十保为一甲。
保长由百姓推举,甲长由保长轮序担任,拥有免徭役的特权,负责赋税、徭役等配合衙门的事。
片区制度推行,又因这百户都在一条街道,所以百姓们又称之为街公所,把甲长叫作街公。
在乡下,乡公所是农村的基层衙门,而街公所也是城市的基层衙门。
不过保长是寻常人,也是要干活的,而甲长虽然尊称为街公,但却并没有街公所,所谓的街公所指的是他家。
甲长算是半步吏员了,故而不但能去衙门见到官吏,每年还能得银圆六块,贴补家用,算是半脱产。
在甲长之上,则是坊正。
十甲为一坊,管理着近千户的百姓民政。
他们则与乡三老一样,属于吏员从九品,年禄十块钱,十石粮,完全脱产,由知县任免,五年一任。
他们是普通百姓能够接触的顶点了,捕头,通判,主薄,那是在谈话里见着的。
“保长,扫雪不是巡捕的事吗!”
“他们哪忙活得过来。”保长随口道:“不去也行,交三十文钱,我雇人去。”
“还是去吧!”孙大福叹了口气,扭头对婆娘道:“还是要给你买条棉裤了,不然可出不了门。”
乘着天还没黑,孙大福去了街上的估衣铺。
有钱人买衣服去成衣铺,量体裁衣,锦绣绸缎,普通人则爱去估衣铺。
这里都是前来卖旧衣或者买旧衣的,以便宜著称。
夏天穿的旧麻衣,这里十来文就能买到。
棉裤沾到了棉,自然是不便宜。
小二如实道:“入夏时,一斤棉花可只要五十文,如今非八十文打底不可。”
“这棉裤布料虽旧,可是实打实的一斤棉,要您一百二十文,算是便宜了……”
讲了价,只能以一百一十文成交。
翌日,百姓们被巡警指挥着清扫街道,疏通沟渠,忙得一塌糊涂。
而巡警们则在街面巡视,尤其是商铺口,来回进出。
他们也没想着隐瞒,大咧咧道:
“得出扫雪钱了,每家十文,谁也免不了——”
穷铺子十文,富铺子三五十文,每家还不一样,可谓是公平。
那些绸缎华衣的掌柜们,喏喏无言,昔日的豪横不见半分。
拉着人力车经过,孙大福沉默不言。
本该是巡警的活,被派给了普通人,领着他们干活让商户交钱来赚取私钱。
至于吃着朝廷俸禄的净街司巡警们,自然在窝在家里暖和着。
这就是权呀!
不过,他转念一想:
日后等我儿子读书,有了出息做官,也能这样威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