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彰返回随州是八月初二,罗献成也从樊城返回随州。
卫彰将王相的密函呈上,罗献成坐在殿中的高座上拆开密函阅看。
罗献成粗识笔墨,还常常以此自诩,但卫彰晓得罗献成腹里笔墨有限,而王相又是正经的举子出身,倒不晓得王相在信里所写有没有什么深僻的字句叫罗献成看不明白。
王相非但没有回随州来,连代表他去柴山的卫彰连王相一面都见不着,就给一封信打发回来,罗献成的好脾气就用光了,黑脸阴沉得跟抹了墨似的。
但见罗献成拆开信来,脸色由黑变红,眼睛睁得跟铜铃一样,眦裂发指,怒气冲冲的一掌拍在楠木长案上,将一封宣纸写就的信函拍得四分五裂,长案上的酒斛、果盘给震落在地,酒浆、果物泼滚得到处都是。
罗献成生性残暴,大事能把握得住,但在小事常常迁怒身边人。
罗献成给王相一封信激怒如此,卫彰与近旁伺候的众人给吓得连粗气都不敢喘。
卫彰低着头,他能猜测到王相的态度会激怒罗献成,但终是不晓得王相在信里对罗献成说了那些话,刚巧有一片碎信飘到他脚前,他瞥眼看去,只能看见“自取灭亡”、“汉人衣冠”等只言片语。
“待回头再收拾他!”罗献成到底没有迁怒旁人,而是丢下这么句话便往寝殿走去,将卫彰等人也丢下来。
卫彰这才将信函碎片捡起来,拼凑起来看过,心里诧然:在这种情势下,王相竟然要作势跟罗王分道扬镳?心想这般也好,在罗王面前也没有别人跟自己争宠了,卫彰心里这么想着,便将信函彻底撕碎,当这事没有发生过。
这不过是长乐宫里发生的小插曲,而在随州城里则气氛肃杀。
大队的兵马从前日起来,就不断从南面诸县往随州城聚集,又经随州往北面的殷店开拔,两天之间从随州通过的兵马,不下两万众。
除了原先在编的八万战兵外,罗献成又命令各地屯卒都以乡寨为单位集结待命。
虽说长乐军八万战卒都兵甲不全,堪称精锐者,不过十之三四,这时候要将更大规模、总数达十二万人的屯卒都编入行营,战力比乌合之众高不了太多,但抵不过人多势众,顿时在淮山南麓搅得风云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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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州城里,这时便是普通民众也能感受到大战将至,何况其他势力潜伏在随州城里的眼线?
而在罗献成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就下令彻底封锁桐柏山南麓,在深山老林里撒下大网。
淮西部署在随州的眼线,看到随州风云突变,急于返回淮西报信,在走桐柏山纷纷落网。但是桐柏山、淮山绵延千余里,长乐军兵马再多,也难将两山封锁滴水不漏。进入八月,桐柏山北麓、南阳府南境诸县的形势也陡然紧张起来。
虽说不是没有防备罗献成有可能对信阳用兵,但防备归防备,真正等到这一刻来临,施加在信阳诸人头上的压力也是截然不同的。
快马在信阳境内奔趹而走,那马蹄声似乎就踩踏在人心之上。
眼见才安稳三四年,这下子又要卷入战事之中,而且这次战事跟以往绝然不同。
虽说南阳才是燕胡的主要用兵方向,但在信阳的北面,陈芝虎率五万精锐沿颍水进逼淮河北岸,而罗献成更是作势要倾巢而动。从桐柏山与淮山之间的谷道,将有最高多逾十万的兵马涌入淮西腹地。
稍有不慎,淮西也将彻底的倾覆。
信阳府辖七县一州,最北面的正阳县控扼桐柏山东麓,控扼桐柏山里西接南阳府泌阳县的谷道,控制淮河上游北岸最主要的支流慎水,也将淮河上游的水道保护在内侧。
御北敌、守淮上,则必守正阳。
此时在正阳,以肖魁安为主将、江宝为副将,淮西共有两万兵马固守城垒,对沿颍水气势汹汹而来的陈芝虎五万精锐严阵以待。
而在正阳往西南,一直到桐柏山西麓的内侧,在沿淮河往桐柏山东麓深处而去的平昌、长台两地,信阳增筑关塞,也是重点防御之地。
董原考虑过,燕胡大军此时还没有大规模渡过淮水的能力,与其将兵力分散在千里淮滨,不如集中兵力控制桐柏山东麓。淮水源出桐柏山东麓,一旦燕胡兵马挺进桐柏山东麓,淮西也将失去淮水上游的的控制,再守淮河,才倍感吃力。
进入七月之后,信阳的兵马虽然增加到四万之巨,但主要以正阳为重心,集中西北部,守御淮水及慎水的上游山地。
而在信阳府的南面,包括贴近桐柏山东南麓的信阳城在内,罗山、光山以及潢川四县,守兵不足一万。
这时却要用这一万守兵去挡住罗献成所部最多可能超过十万之众的兵马从桐柏山与淮山之间的谷道涌来,几乎是不可能完全的任务。
信阳城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得到消息较早的大户人家,早在在七月下旬之前,看着风向不对,就早早的携家带口逃离信阳,往东面的寿州、濠州逃避战祸去了。
普通民众一直到八月都还给蒙在鼓里,不相信这些年来跟信阳相安无事的罗献成会对信阳用兵。但随着随州风云突变的消息进一步从桐柏山南面传来,信阳城里也大规模的征募丁壮、乡勇,普通民众也坐立不安起来。
不过信阳知府孟畛、防御使孟知祥还在信阳城里,多年来就是他们率领乡勇、县兵,抵御住流寇对信阳城的洗掠,普通民众对他们也有着更多的信心。
孟畛站在城头,眺望远处的山头,脸上的忧色不减。
城下都是从四乡八野往信阳城逃来避难的乡民,使得四马能并驾通过的城前大道变得拥挤、混乱不堪,在逃难人群里,混杂着牛马鸡羊。农妇怀里的婴儿在放声啼哭,似乎比成年人更敏锐到感觉到战乱的降临。
通判江问涯从后面登上城头,看着城下的乱象,眉头皱紧,跟孟畛说道:“招讨使密函里要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守住信阳城,孟大人如何视之?”
“虽说招讨使在寿州还有三万兵马,但不宜早发,”孟畛说道,“肖将军麾下三万兵马,也给牵制北面动弹不得,仅我们手里万余守兵,再加上些乡勇,如何在罗匪涌来之际,万无一失的守住信阳、罗山、光山、潢川四城?招讨使要我们重点守信阳,是要有道理的!”
到这一步,形势越发的明朗,燕胡的主攻方向在南阳,罗献成对信阳用兵,主要是牵制淮西的兵力不能支持信阳,不是来跟淮西兵马进行会战的。
董原在寿州备下的三万兵马,不论或早或晚,都不可能在桐柏山北捉住罗献成的主力决一胜负。
最关键的,这时候谁也不能肯定南阳兵马能支撑多久。
要是董原在寿州的三万兵马进入信阳过早,而南阳的防御又叫燕胡迅速打穿,那燕胡主力就可以迅速通过桐柏山北脉的谷道进入信阳进行大会战。
到时敌军在信阳的境内兵马,包括陈芝虎所部在内,又与罗献成合兵,将远远超过淮西的兵力,淮西最后那点的机动兵力也极有可能会给围歼掉。
而在这种状况下,淮东在庐州的三万精锐即使进入信阳,也无法改变双方的兵力对比。
古往今来,战事都是以正兵合奇兵胜,在战事发起之时,谁会孤注一掷将最后的兵力都投上去赌一把?
在敌兵势大之时,唯有先守重点城池,待战事拖延下去,一旦梁成冲守住南阳,而信阳城不失,到那时,董原才能找到改变战局的转折点。
江问涯见孟畛竟然同意董原的军事部署,诧异的说道:“若遵招讨使所令,那我们就只能当机立断放弃罗山、光山、潢川三县了。是不是立即派人去庐州,哪怕将罗山、光山、潢川三县的防务交出去,也比直接放弃要好。”
罗山、光山、潢川都在信城的东面,一旦放弃这三城,叫罗献成得去,淮东在庐州的兵马想援南阳的通道将给切断,难以迅速北援南阳。而董原不欲立即就动用他在寿州的最后三万机动兵力,想要信阳城里万余守兵,要同时守住四城是不可能的。
江问涯的意思,即使他们不能同时守四城,在放弃之前罗山、光山、潢川三县之前,将三县的防备交给淮东在庐州的兵马,也不失一种选择。
虽说江问涯与孟畛背着董原做这样的决定,很可能会激怒董原,但作为地方势力的代表,保护乡土不受战事摧残才是他们的根本利益所在。
孟畛摇了摇头,说道:“招讨使都不能将寿州最后三万兵马发来信阳,淮东在庐州的三万兵马,又怎么会急于北进?”
守信阳是董原的责任,董原都要在寿州保留三万机动兵力,淮东又怎越俎代庖,先派援兵进入信阳?
江问涯神色黯然,作为地方人士,谁都不会希望看到乡士给战火摧残,而他们这边一旦放弃罗山、光山、潢川三县,也就意味着淮西与淮东同时放弃救援南阳。
南阳要逃过一劫,必然要独力撑住最艰难的前期战事,才有可能迎来转机。
罗献成都着手对信阳出兵,很显然,在襄樊方面,奢家残部精锐会沿汉水北进,进击南阳南面的新野。
士气不振的南阳兵马,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能挡得三面夹击多久?三个月、一个月或者十天半个月?
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南阳兵马连战事前期一两个月的时间都不能独力撑过去,淮东、淮西要是对南阳派出援兵,只会将自己也陷进去拔不出来。即使要援南阳,也要南阳先撑过最艰难的战事前期。
当然,在江问涯所不知道的背后,孟畛前日已经接到曹子昂从庐州递来的密信。在密函里,曹子昂给孟畛的指示,也是要孟家守住信阳城静待局势转机的到来。
表面上,孟畛、孟知祥等孟家的代表人物,都在淮西任吏,但孟家的根基深系于信阳地方。孟家没有什么太多的野心,更多的是希望宗族传承能延续下去、在地方上不失富贵,也不是拘泥不化、忠于元氏的保皇党人,在董原与林缚之间,做怎样的选择,那是再清楚不过的。
事实上,董原对孟畛、孟知祥也没有给予足够的信任。
在董原进入淮西之前,孟家就独立率领乡勇守住信阳城不受流民军摧残,在那时,受孟家节制的乡兵就将近万人。到现在,孟家节制的兵马也没有增加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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