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舒翰讲学之时,虽有讨论,都还是狱学范围之内。
赵舒翰在狱学上侵淫最久,又将林缚治狱的理想融入其中,与当世诸多理念已经有许多不同之处。虽然有人当场提出诘问,赵舒都能旁征博引的将道理深入浅出的说透,别人即使无法全盘接受他的观点,也没有胡搅蛮缠之事发生。
林缚抱胸站在台下倾听赵舒翰讲学,心里想后世有许多先进的理念并非能强行灌输给世人,过于超前的拔苗助长不但无利,反而有害,唯有经赵舒翰这样的有学之士找到适合的楔入点,进行融合、改造,才能有更大的影响力。杂学如此,匠术也是如此,需找到与当世手工业生产工艺技术水准能对接的楔入点才行。
赵舒翰要在竹堂讲学三天,今日才是第一天.午时将要休息时,来砸场子的人终是按捺不住,只是如赵舒翰所料的,他们将矛头直接朝向林缚。
与陈明辙一起过来的那七八名西溪士子中一个身材稍矮、门牙有些外突的青年在赵舒翰将要结束上午讲学之时,走到楸木高台的讲席前,转身径直朝林缚朗声说道:“赵大人治狱之学问,小生已有领教,但有疑问想请教林大人……”这一番话,将轩堂里听讲学的百余人目光都转移到林缚身上。
张玉伯凑头悄声告诉林缚,此人是陈西言是在西溪学社的高徒,崇观2年江东乡试第二名,只因言语无状,质疑当时乡试主考官评卷有失公平,给捋夺了功名,无法参加会试,也一直未能入仕,奢望陈西言能拜相替他恢复功名、扫平入仕的道路,曲家通匪案打碎他的念头,想来对河口仇视不浅。
林缚抱胸看着台前的暴牙青年,说道:“但请讲来。”他打碎陈西言拜相的希望,也是一手打碎西溪学社学子诸人心里的梦,给痛恨也是当然。
“林大人以撮尔小吏欲在河口兴杂学,其志高远,我等西溪学子也望尘莫及,”暴牙青年明捧暗讥,侃侃而道,“林大人在河口讲学、印书、于童子中授杂学匠术,诸策齐施,也真是让人眼花缭乱。赵大人治狱学问之精湛,我等叹服,只是我偶尔得到河口传授童子的《杂学基础》一册,乃林大人领衔编著,有疑问便想当面请教林大人……”
林缚抱胸而立,也不吭声,要他将话一起说完。
暴牙青年见林缚姿态如此孤傲,心间暗恨,从怀里掏出一本薄册子来,正是林缚在河口兴义学传授童子的《杂学基础》,他翻开来,说道:“书中有言:两点间,线直者短……学生百思不得其解,当面请教林大人,林大人如何断言:两点间直线最短?”他眼睛盯着林缚,又加了一句,“圣人言:理不辩而断言,是为歪理邪言……”
“两点间直线最短”是后世初中生就会学习的定理,这一点也给当世的匠人普遍认同,林缚便将其编入《杂学基础》,但是他肚子里的数理化知识也就高中毕业水平,多半还还给老师了,又怎么会用当世能理解的方式证明这条定理?这暴牙青年话也说得相当重,“理不辩而断是为歪理邪言”,这是要给杂学定性,想从根本上抹杀他在河口兴杂学的努力。
“河口义学乃微薄之事,你却要拿圣人言扣好大的一顶帽子给我,”林缚冷冷一哼,放下手来,锋芒毕露的看着暴牙青年,说道,“我宅中养有几头恶犬,世人称为黑山犬,我倒有一个疑问想反过来问你:我往前头丢一根肉骨头,你猜黑山犬是绕着圈子去叨肉骨头还是直接奔过去叨肉骨头?”
“当然是直接奔过去叨肉骨头……”暴牙青年说道。
“‘两点间直线最短’,便是连我家黑山犬都明白的浅薄道理,你又有什么疑惑的?”林缚不屑说道。
“……”暴牙青年哪里想到林缚如此伶牙俐齿的讥讽他连畜牲都不如,满脸臊红,听着轩堂里哄笑如浪,隔壁女室也传来莺莺笑声,哪有勇气还敢站在台前,甩着袖子就钻进人群,往轩堂外走去。
“自取其辱的跳梁小丑,”林缚跟笑得开心的张玉伯等人哂然一笑,也不看陈明辙等人有什么反应,招呼赵舒翰过来,说道,“赵大人讲学真是精彩,河口菜肴仍是小藩楼最佳,我们去那里给赵大人庆功,”又朝马维汉、高宗庭等人作揖行礼道,“马先生、高先生也请一起去饮一杯水酒……”
暗地里操刀子对捅,表面上还是要和气一团,身为江宁府尹王学善的幕席,马维汉与高宗庭一起朝林缚作揖说道:“恭敬不如从命,席间恰好能向林大人、赵大人请教学问。”
“我的学问实在有限,实在不便拿出来献丑;赵大人的学问才是精彩。”林缚笑道,他知道马维汉这等人物不会沉不住气做这么无意义的挑衅之事。
“我讲学哪有你最后那一下点晴之笔来得精彩……”赵舒翰哈哈大笑,与林缚他们相携走出轩堂。
马维汉也不得不承认林缚才思敏捷得很,西溪学社以辩义析经百著称,穷究意理是他们的擅长,刚才那番刁难旁人还真是难以应付,却给林缚三言两语、扬长避短的给反击得落花流水。
高宗庭倒是沉默,他清楚的知道林缚对江东形势的重要性远非那些只会耍嘴皮的士子书生能比。
陈明辙乃平江府首族陈氏之子,陈家受东海寇威胁甚大,林缚公然与奢家、与东海寇对立的姿态,对陈家是有利的;陈明辙若是识大体之人,即使党争仇怨不能彻底放下,也应该暂时隐忍,更不该有上门挑衅的举动。
也难怪陈西言会千方百计的要陈明辙回来,以他不识世情的性子,留在燕京便是有当今圣上关照着,也会给楚党欺负得不成人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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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缚他们走出轩堂,女室那边女宾也陆续从隔厢出来,都低眉垂首的站在一旁,等林缚他们先过去。
林缚看见苏湄与陈青青也携手出来,作揖说道:“苏姑娘、陈姑娘今日也来竹堂了啊,不嫌林缚失礼,敢请到小藩楼相聚……”
“林大人刚才真是伶牙俐齿,我要是敢不去,还不知道林大人在背后拿什么话编排我呢。”陈青青欣然答应下来。
乐户女人虽然身属贱籍,却也有与男子同席而坐的机会,林缚公然相约,不算失礼,苏湄也只是嫣然一笑,也算是应允下来。
西溪士子看着林缚抢先将苏湄约走,怂恿陈明辙一起也前往小藩楼就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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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藩楼不能跟城中藩楼相比,雅致幽静的厢院规模有限。
也许是藩楼有意安排,林缚事先派人来预订了几桌酒席,却与陈明辙等西溪士子给安排在同一座厢院里。
厢院中央是一方六七步见方的清池,缀以湖石,数十条锦鲤游曳其间,深秋的午时阳光洒上去,波光鳞色鲜丽。
林缚不理会跟在他们之后走进厢院来的陈明辙等人,邀请高宗庭、马维汉、赵勤民、张玉伯、柳西林、赵舒翰、葛司虞、顾嗣元等人以及苏湄、陈青青二女进入厢院子里的小阁子雅间就座;各人的扈从都留在外间就餐或护卫,林缚只让小蛮进来伺候。
陈明辙他们走进对面的的小阁子雅间,隔着院子中间的鱼池,雅间的雕花门窗都敞开着,彼此间能相互看清脸上的神情。
藩楼之主藩鼎笑得跟只老狐狸似的鞠着微胖的身子站在雅间门口亲自伺候,等着林缚确定中午的菜单跟酒水,仿佛完全忘掉林缚曾绑架其子藩知美给小蛮赎身的怨恨。
也许林缚今日宴请的主宾赵舒翰在江宁城里算不什么角色,不说林缚了,但是江宁城里又有几人不知道马维庭、高宗庭都是能代表王学善、李卓说话的重要角色?
林缚是河口真正的地头蛇,如今小藩楼是开在他的地盘上,藩鼎也知道收敛姿态,最关键是顾悟尘此时已经在江东站稳了脚跟,再也不是先前除了“楚党新贵”光环之外另无长物的外来户。
城东尉、秣陵县以及东阳乡勇都成为顾悟尘一手控制的强大势力;暨阳血战不仅使顾悟尘声望大涨,顾悟尘更是直接从暨阳民勇里招募人手补充伤亡惨重的缉骑,可以说是直接将这一部分缉骑变成为顾家的私兵。
这些远远要比按察使的头衔或者说官职要实在、要霸道,也只有掌握这些,顾家才能算是江宁权力格局中的豪门。
先前,赵勤民背叛王学善投靠顾悟尘,王学善将赵勤民剐了吃肉的心思都有,如今王学善的心腹亲信马维汉跟赵勤民侧身亲切交谈,就像一点事情都没发生过的亲密老友,藩鼎知道这一切变化都是因为顾悟尘有一个强悍得让别人眼馋、嫉恨的臂膀。
藩鼎眯起眼睛看着林缚,其他家要想压制顾悟尘,或者说不想给顾悟尘欺负到头来,即使都不想大伤和气用雷霆手段,将这么一号人物从顾悟尘身边支走也是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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