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竟原先只觉得费霓漂亮可亲,跟她谈论自己看过的小说有想要炫耀的意思在里面,意思是我年龄虽然比你小,但我懂得不比你少,你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看,以此来获得和费霓平等交流的机会。
然而他看的书,费霓不光看过,看的还是原版,英文发音也比他要好得多,不光比他强,还比他上过大学的姐姐强。自己在费霓面前完全是班门弄斧。
他一面觉得惭愧,一面对费霓多了分崇拜,惭愧崇拜之余又觉得费霓很可亲,她的语气神态都那么温和,费霓指出他的错误时很委婉,很顾及他的自尊,如果不是他在喜欢的人面前格外敏感,他将会认为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苏竟到底年轻,眼里的欣赏完全遮盖不住。费霓只当他是个小孩子,对自己的崇拜完全是因为阅历不足所致。但这一时的崇拜仍让她感到高兴。这些年她在制帽厂做帽子,所有看过的书都靠自己消化,没有一个人可以分享,这么按捺着、按捺着终于浇灭了想要跟人交流的欲望,然而遇到了可以交流的人,表达欲又冒了出来。方穆扬,是她的第一个听众,很长时间内,也是她唯一的听众。
这个听众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她以前只把自己的见解说给方穆扬听,方穆扬能懂得她的话,有时她也纳闷方穆扬怎么连书都没看就能接上她的思路。
方穆扬懂她,却不会崇拜她。当她的成绩完全碾压方穆扬的时候,方穆扬都没有崇拜她,只会往她的书桌里放苍蝇。后来方穆扬有了些小名气,读者来信一封封地送到家里来,就更不会崇拜她。她根本想不到方穆扬会崇拜什么人。
苏竟虽然不能够完全懂她的话,却是一个绝好的听众,他从眼神到点头都绝好地表现了对费霓的赞赏。他从费霓这里得到了他期望之外的东西,他实在没想到这个温和漂亮的女孩子会给他这么多的惊喜。
苏竟请费霓晚上看内部电影,四十年代美国片。电影票很难搞到。
费霓听到片名犹疑了下,她知道这部片子一度评价很高。但很快她感谢了苏竟的好意,说自己今晚没时间。
费霓不是不想去,可她今晚要和方穆扬一块儿过,总不能人家请她看电影,她说对不起能给我两张票么,我的丈夫也要去看。
苏竟很失望,“你要改变主意直接去资料馆,开场前我都在门外等你。”
费霓觉得苏竟对自己过分热情了些,可苏竟在费霓眼里还小,她并没往别的方面想。只当是苏竟读了书需要一个人交流他的感想,像她一样。
费霓告诉苏竟:“晚上我已经和我爱人有安排了。”
“你爱人?你才多大就结婚了?”苏竟不是不惊讶。照苏竟看来,费霓看着确实比他成熟,可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样子。
费霓笑:“我早过了结婚年龄了。”她马上就要过二十三岁的生日了。
苏竟得知费霓结婚掩不住的失落,他还年轻,总觉得结婚是很遥远的事情,以至觉得对费霓也很遥远。
费霓指了指不远处拍照的方穆扬,跟苏竟介绍:“那就是我爱人。”
她偏过脸,心道再这么拍下去,又得买胶卷了。
苏竟一眼就认出了方穆扬,是溜冰场陪着费霓的那一个,后来还帮了他的忙。他们还在一起,竟然还结婚了。
苏竟不得不承认,他们俩在一起看着确实很般配。
只怪自己年纪太小了,如果自己再大两岁,未必是这个结果。
苏竟强撑出一个微笑:“希望咱们再次见面就是同学了。
费霓别了苏竟,跳上了方穆扬的自行车,“等久了吧。”如果不是方穆扬在外面等着,费霓还要再检查一遍才胶卷,她怕他等得太久。
“刚才聊什么,聊得这么高兴?”
费霓说:“一本书。”
“我看没看过?”
“没看过。”其实是看过的,假装完全不认识里面的单词,哄着费霓给他读。
“那你回去一定得给我讲一讲。”方穆扬笑,“等你回家我给你做一个胸针,上面刻两个字:已婚。凡是有人过来跟你搭讪,看到上面两个字,立刻知趣地离开。”
“你就没个正经吧。”费霓觉得方穆扬完全想多了,“人家比咱俩小那么多,根本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想跟人讨论讨论他看过的书。”而且这比别人因为她的长相来搭讪更让费霓有成就感。
方穆扬笑着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想得可多了。”
费霓也笑:“一般人可没你脸皮厚。”她又想起苏竟脸红的样子,也不知道方穆扬像他这个年纪会不会脸红,如果脸红是对着谁脸红。她这辈子大概是无缘得见方穆扬脸红的样子了。
虽然她实在想见一见。
英语考试进一步增强了费霓的自信,她几乎确定自己要上大学了,就只差一张录取通知书。然而这确定之中又有一点点遗憾,“人家十八岁就能上大学,咱们比人家大这么多,还得跟他们做同学。”
方穆扬心想,费霓这是已经默认他会上大学了,然而通知书下来是明年的事,方穆扬很难为明年的事感到烦恼。
老方一早说了,让费霓考完去家里吃。正巧遇上卖糖葫芦的,方穆扬买了四串,连杨阿姨都给买了,唯独没买自己的。费霓咬了一口就把自己手中的糖葫芦递给方穆扬,让他也吃。两人走到方家门口的时候,一串糖葫芦已经被他俩分吃完了。
老方问了几句费霓考试情况,为她放了心。他知道以自己儿子的水平考上大学是很困难的事,为了顾全逆子的自尊心,他一个字都没问他。当初考试之前,他和老伴本来想给逆子介绍几个辅导老师,逆子直接拒绝。
老方当时批评方穆扬,不考就不考,既然考就应该好好学,争取一次就考上。同样的考卷,要是比儿媳差个几十分,怎么好意思。方穆扬当即纠正了他的错误,怎么会差几十分,保守估计,费霓也得比他高一百多分。老方看逆子面无惭色,心里感叹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儿子,自己要比老伴差这么些,简直要羞惭而死。
饭间,老方又做了番自我检讨,主要说自己如何耽误了方穆扬,方穆扬小时候如何聪明,如何好学,如果不是因为他,方穆扬肯定能读完高中,正式读完高中,考大学估计没什么问题。这些话主要为以后方穆扬考不上大学做铺垫。
费霓很怀疑公公口中的话,说方穆扬如何聪明她是相信的,可他说方穆扬多么好学,就完全背离了事实。
方穆扬提醒父亲:“我和费霓是小学同学。”
老方马上沉默,恨儿子早不提醒自己,这番谎话恐怕要影响自己在儿媳心里的形象。
费霓也很愿意为自己的丈夫遮羞:“穆扬确实是很聪明的,就是这次复习时间稍微有点紧。”
两人都为方穆扬考不上大学找了一番理由。
费霓并没有因高考耽误自己的日常计划,又从老方这里领了手稿去整理。
老方心里感叹,逆子何德何能,娶了这样一个妻子。为免逆子在儿媳面前太没尊严,他决定为逆子多请几个辅导老师,争取下次高考能考上,这次他是完全不报任何希望了。
临走前,老方给了费霓两张电影票,那是上礼拜方穆扬让他留的。
费霓看电影票上的片名,正是苏竟请她看的那一出。
费霓带着老方的手稿回了自家小院,方穆扬笑她:“你倒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刚考完,就给自己找了事做。”
费霓本想让方穆扬轻松几日,可为了方穆扬的前途,如果他这次真的没考好,这段时间是最好的补课时间,等她上了学,就不能常住小院了,一周才能回来一次,那时想给方穆扬补课也不能了。想到这儿,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和方穆扬对一对答案,摸摸他的底,他要是大部分都做出来了,那当然好,可要是做不出,她也好利用上学前的时间给方穆扬查漏补缺。
费霓早已料到了方穆扬的不情愿,在说正事之前,她笑着对方穆扬说:“这些天你照顾我辛苦了,今天轮到我伺候你。”
她按住方穆扬的肩膀,让他在椅子上坐着,“我去给你泡茶。”
泡了茶,费霓又在一旁给方穆扬剥橘子,她剥了白丝,放自己嘴里,又把橘子瓣送到方穆扬嘴边,像方穆扬之前对她做的那样。
她问方穆扬:“甜么?”
当然是甜的。
她连往方穆扬嘴里送了好几个橘子瓣。
方穆扬握住她的手,把橘子送进了自己嘴里。
费霓本来是主动的,一下子被动起来。
他俩吃了会子橘子,都忘了许慧要来。
他们忘了,许慧却不能忘。
到点,许慧来敲他们的门,连敲了几下,费霓离了方穆扬这个人形椅子,忙站在镜子前理自己的头发,她的双手搁在脸上,等待着温度降了。
许慧一进门就注意到了石子路还有堵住月亮门的木门,她尤其喜欢这扇门。
费霓脸上的温度降了,出来迎客。
“你们的房子真好。”
许慧此次来做客带了一瓶酒还有两幅画,一副是她画的最满意的,另一幅则是当年方穆扬跟她换的画,她觉得方穆扬和费霓也应该很想见见这幅画。
方穆扬的画室让她暂时忘却了她的来意。她没办法不注意到画室的落地窗,顺着落地窗忘进去,她发现了自己理想中的画室,有天窗,有落地窗,等到桃花盛开的日子,从落地窗往外望,便能看见满树的桃花,那真是一番盛景。方穆扬这个人可真是太会享受了。
跟方穆扬的画室一比,她自己的画室就显得太过简陋了。方穆扬这里的一切都是可理想的。他有独立的小院,有含天窗和落地窗的画室,还有一位妻子。
许慧所能想象的结婚最大的好处,便是有了一位可靠的模特。除了自己的丈夫和妻子,谁愿意充当自己的人体模特呢?答案是没有。她很需要一位人体模特,可如果她向别人提这个要求,别人很难不认为她是一个女流氓。方穆扬就没有这个问题,他随时可以向费霓提出此种要求,就算费霓拒绝,也没有任何风险。
可她也不能就为了有个人体模特就结婚,那多少有些不明智。她越想越觉得方穆扬幸运,娶了自小就喜欢的女孩子,可以随时在自己的画室里画她。
许慧这样羡慕,方穆扬一时有些不忍,竟想说如果她需要,画室也可以借她暂用。但他太了解许慧的秉性,知道被她缠上,这画室就不只是被她暂用了。许慧是一个除了画画,完全没有私人生活的人,这会导致以后他和费霓也没有任何私人生活。
许慧不仅表达了对方穆扬画室的欣赏,她对卧室客厅洗手间都很赞赏,尤其欣赏卧室的月亮。
她问方穆扬这副月亮是在什么时候在哪儿画的,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费霓想起了方穆扬画这幅画的场景,又回忆起了那种晕眩感,下意识地去理自己的头发,来遮掩羞涩。
方穆扬告诉许慧,那是透过天窗看到的八月十五的月亮。
“画这幅画的时候你一定喝了酒吧。”
方穆扬不承认也不否认。
许慧看到这幅画有些挫败,她并不认为方穆扬的技术比她高多少,但他构思的玄妙却是她没有的。
费霓撤了冷茶,又给许慧倒了新茶,端出了水果和他们之前买的点心。
许慧觉得时间可真是个神奇的东西,画上的小女孩儿如今成了成年人,作为女主人招待她。
不光她想不到,方穆扬大概也想不到。
费霓问:“我能看看你的画么?”
“当然。”她来就是给他们看画的。
她先把自己的画给费霓看。
费霓发现真是画如其人,她在方穆扬的画里永远能看到一股随意,但许慧的画则张扬着一种野心,这种野心完全不怕人看见,恰恰相反,她怕人看不见,野心里有股天真。
费霓把她的想法说给许慧听,许慧想了想说:“你说得很有道理。”
费霓不禁笑,这人确实是很天真的。
“那你同意当我的模特了?”
费霓忍不住问:“为什么一定是我呢?”
“这个嘛……你看看这画就知道了。”
许慧又把另一副画拿给费霓看,隔着十多年的岁月,费霓认出了画上的人是自己。
画上的人既陌生又熟悉,那时的她还梳着两个辫子,穿白衬衫花裙子,眼里混合着骄傲和希望,觉得只要努力,想要什么都可以凭双手获得。
照片拍不出来画上的神情,而且她为数不多的照片跟这画比起来就太小了。她记得她的童年,但有的年份只模糊得剩下了个壳子。
这幅画勾起了她的记忆。
画当然不是许慧画的,画成这样,除了方穆扬,她想不到别的人。
可她也实在想不出方穆扬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画她。
她不记得小学时候,方穆扬对她有什么特殊感情。
她从画里发现,方穆扬绝对是不讨厌她的,画讨厌的人绝对不是现在这副样子。甚至有点儿喜欢,要是不喜欢,是不可能捕捉细节捕捉得这样的到位的。
大概是画画的人对模特的喜欢,费霓想。
费霓对许慧说谢谢,许慧抱歉地说:“这是方穆扬跟我换的,我还要带走。”虽然她知道这画对费霓和方穆扬很重要,但这画既然送给了她,她就必须要自己收藏,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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