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了一觉,又醒了。”这是真的,他昨晚搭好棚子,耐不住困倦直接躺里面睡了,他是被费霓的闹钟叫醒的。
“那你再睡会吧。”
“我给你把表戴上。”方穆扬没征求费霓的意见就用手表圈住了她的手腕,戴好了,握着她的手指打量,“比我想象的还要合适。”
费霓想要抽出来,去被方穆扬握住了手腕,方穆扬掏出一个信封,拍到费霓手里,“这是我预支的津贴,两个月的。”
“你自己留着用吧。”
方穆扬笑:“我留着,我也没处花啊,你不是嫌我不会花钱吗?以后我挣了钱都交给你管。”
费霓握着信封,一时说不出话来。
方穆扬又说了东城一个馆子的名字,让费霓过几天去吃里面的清蒸鲈鱼。他自己总觉得这时候的鲈鱼才好吃,过段时间味道就差了些意思。当然他上次吃这道菜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他对城里的馆子比一般人要了解。他姥姥几乎不带他下馆子,总觉得那些饭馆既不卫生,味道也不好,先不说大厨的手艺,上一道菜用的铲子不刷下一道还用,就破坏了菜原本的味道。姥姥自然不知道,方穆扬红薯干蔬菜粥吃多了,是很愿意去饭馆的,就算后厨不洗菜,他也是愿意去的,他才不在乎铲子是否炒完一次刷一次。每当他装得像个老实的好孩子,父母带孩子下馆子时,便把他也一并带上,他的吃相因为被严格地教育过,不能狼吞虎咽,不能发出声音,只能在咀嚼速度和夹菜速度上下功夫。眼疾手快,一半是在饭桌上练的。
下乡插队那年,他拿了将近一百块的知青补助,一下子拥有这么多钱,自然是要吃的。别人都用这补贴买未来的生活用品,他则是一家一家馆子吃下去。饭菜味道不如他小时候,可也是好的。他想起给他一块钱的费霓,便去费霓家找她,邀请她和他一起吃。费霓很干脆地拒绝了他,可能是怕他请客却让她买单。
他告诉费霓他有知青补助,这几天足够请她吃饭。费霓则是一脸惊讶地看着他,好像他拿补助吃饭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她建议他去买些生活用品。她说无论如何,她是不会和他一起吃饭的。
方穆扬觉得费霓这人没劲,自己去馆子吃了清蒸鲈鱼,那天鲈鱼味道很鲜,他为费霓感到遗憾。下乡前他去邮局给她寄了五块钱算是感谢费霓之前借钱给他的好意。然后用剩下的五块钱稍稍置办了些东西,一身轻松地下了乡,不像同车厢的其他人,家里花几百块置办生活用品,牙膏和香皂就装了一箱。
也不知费霓怎么打听到了他插队的地址,又把他这五块钱给他寄了回来。既然寄了来,他自然不会再寄过去,还不够手续费的,他拿着钱到了县城,好好洗了一个澡,又到面馆要了一碗烂肉面,狠狠出了一身汗。
“你既然觉得好,你今天为什么不吃了再回来?”
方穆扬笑:“我去了,但这几天是非常时期,人家不卖。”方穆扬本来想买一条回来让费霓尝尝的,无奈没有。
费霓想,这么爱享受的一个人,今天又要去吃苦了。他本人倒是不怎么在乎。
“你不是希望我追求进步吗?我还以为你会非常支持我。”
“我当然支持你。”
方穆扬知道她口是心非,费霓不愿他去震区,倒在方穆扬的意料之外。
费霓一贯是希望他上进的,他不去才是不上进。他若是真出了意外,回不来了,她固然会为他感到伤心,可也并非全无好处,房子是她一个人的,她作为他的家属没准还能如愿上大学,费霓在替他惋惜的时候未必不会感激他。
彻底恢复记忆之后,费霓为什么来照顾他,又为什么和他结婚,方穆扬都再清楚不过。但他这个人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他是只看结果,不问动机的。他喜欢费霓,费霓愿意跟他结婚,当然再好没有。至于费霓喜不喜欢他,他倒是不怎么在意。他以前喜欢拉小提琴,从来不问琴愿不愿意被他拉。
可她现在宁愿他不进步,方穆扬因为费霓眉间的那一点愁容竟多了些不舍,这在以前是从不会发生的,他习惯了离别,随口就来的俏皮话昨晚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别担心,我过些天就回来了。”
费霓进了小木棚,眼睛却仍往外面看,方穆扬把矿工帽从头上摘下放到一边。木棚里的光又微弱了些,只费霓的手电筒径自发着光。
“大概多久?”
“超不过两个月。”方穆扬拉住费霓的手在她手上写了一个地址,他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好像生怕费霓因为撇捺不到位认不出他写得是什么,“你有事就去找出版社的傅伯伯,我已经跟他打了招呼。万一我回不来,你想要什么就直接跟社里说,不用不好意思提要求,他会帮你解决的。”方穆扬又开起了玩笑:“要求也不要提太高,你要像让他帮你弄辆红旗车开,他也做不到。”
其实他早已把地址在信封背面写好了,此时为了费霓加深记忆,他又写了一遍。可能是觉得自己的字不错,方穆扬握着她的手指打量。
“你能不能正经点儿?我还不够正经?”
“净说些晦气的……”
“咱们都是无神论者,有什么晦气不晦气的。我就算在家里呆着不也有万一吗?”
费霓从方穆扬手里抽出来,拿手背去捂方穆扬的嘴。
她的手伸出去,想收回来倒不能了。
第33章
费霓想要捂住方穆扬的嘴,让他不要再说了,可他偏要说。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低到费霓不清楚自己是用耳朵听到的,还是用手指和手背感受到的。
声音越小,人越会集中注意去听,声音大了,反倒成了背景。费霓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在她的手上。费霓感觉到自己指尖的皮肤在跳,一直跳到手腕。她不知道是自己的手还是方穆扬的嘴唇温度更高些。
她的手指感受到了方穆扬的声音,他说:他喜欢她。
他喜欢她,她倒是信的。但她是他喜欢的几分之一就不好说了。一个对艺术敏感的人,情感上往往也很丰富,甚至喜欢上个把女孩子对他们并不是难事。她几乎要破口而出问他以前交过几个女朋友,她甚至觉得凌漪未必是唯一的那一个,但那话并没从她的嘴里出来。她以什么立场问他呢?而且方穆扬也没问过她之前的相亲史。
想到这儿,她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方穆扬也没纠缠,仍是看着费霓笑,重复刚才的问话,问她:她是不是舍不得他。
方穆扬对她舍不得他看上去极有把握,费霓知道,她说是,他自然得意;她说不是,他便认为她口是心非,舍不得他还掩饰,愈发得意。
她既不肯说是也不肯说不是。耳边传来蚊子的嗡嗡声。
屋门没彻底地关上,一只蚊子愈发靠近方穆扬的胳膊,费霓伸手替他拍蚊子。
她对这些小飞虫好像一直没办法,一巴掌拍红了方穆扬的小臂,蚊子却飞了。
费霓还没开口,方穆扬便握住了她的手,问她的手疼不疼。她打了他,他却怕她痛了手,费霓不好意思地笑笑。方穆扬一边揉她的手心,一边说:“你的手不大,倒是比我想象得有劲儿。”
他说话的时候,刻意放低了身子,同她的脸凑得很近,鼻尖险些凑到她的鼻尖,眼睛一直看着她。费霓被他盯得不好意思,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睛,方穆扬偏过脸用鼻尖去蹭她的鼻尖、唇珠、嘴角,很亲昵的样子,一点儿都不见外,好像他俩以前天天这样。
费霓的嘴角被刺得发痒,身体不自主地向后仰,手向后扶在木墙上,木板的毛刺让她恢复了理智,她重新又睁开了眼睛。睁开眼睛时,他俩的嘴唇大概只隔着一毫米的距离。她伸手去推方穆扬,方穆扬完全没有强迫她的意思,双手马上识趣地放回了裤兜,一脸无辜地看着她笑,“你刚才闭上眼睛,我还以为你在暗示我……你知道,在这方面我一向很听你的话。”
他很坦然地打量着她,目光集中在她鼻尖到嘴唇的区域。
倒是费霓被看得不好意思,先低下了头。天热得出奇,她整个人都是烫的。照方穆扬的说法,她完全没有指责他的立场,因为他并没有强迫她,如果硬要追究,他还可以说是她先闭上了眼睛,他出于礼貌不得不去亲她,而是还没亲到。
费霓可以解释她为什么闭上眼睛,却无法解释她为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放任他对自己的亲昵。她将这归结为方穆扬太有经验的缘故,他交过女朋友,又是那样一种人,肯定是不满足于只拉拉小手的,她能想象的不能想象的恐怕都做过了。遇到他这样一个人,她自然不是对手。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有些恼羞成怒地说:“我眼里进了小虫子,你以为是怎么回事?”
她这恼,也不知道是为方穆扬太有经验,还是为自己的没经验。
因为是说谎,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语调反而比平常要强硬些。
“哦,原来是这样。”方穆扬的脸又凑过来,盯着她的眼睛看,“好了吗?我给你看一看。”
“不用了。”
“何必这么客气?我帮你吹一吹。”
小木棚太窄了,费霓实在是躲不过方穆扬的气息,几乎是逃出了出来,刚出小木棚,就被方穆扬拉住了手,原来她忘了拿方穆扬给她的信封。
“我送你回去。”
费霓把自己的手指从方穆扬手里抽出来,“不用,这么近,马上就走到了。”
“我想和你多呆一会儿。”
“你赶快歇着吧,你回来了,”费霓顿了顿又说,“咱们有的是时间一块呆着。”
然而他还是走在她旁边,短短的一段路,两人并排走着,费霓的双手在背后拧着,她昨天给方穆扬擦多了风油精,现在还没散,还把那味道传染到了她的手指上,信封上恐怕也是这种味道。
到了费霓住的防震棚,方穆扬同她说:“你再好好睡一会儿,我走的时候就不跟你道别了。”
方穆扬伸手去摸她的头,费霓下意识退了一步。
他的手悬浮着,又回到了裤子口袋,笑着同她说:“你放心,如果没有人联系你,就说明我没事。不用为我担心。”
费霓嗯了一声,她看着方穆扬的背影,他回转身来冲着她笑笑,费霓的视线马上转到了天上。等他转过身,费霓的眼睛才又回到了地面。
天太热了,费霓根本睡不着,她想起家里还有几只鸡蛋。
她煮好了鸡蛋又去方穆扬的小木棚,方穆扬正双手枕着胳膊躺在地上,往嘴里送饼干。
“这鸡蛋你也带着。”
“你不会把你们家东西都洗劫完了吧。”
“我们这里买东西方便,再说你不吃,也可以给别人。”
“你对我这么好,我以后怎么报答你?”
费霓刚要说不就是这点儿吃的吗,就听方穆扬说:“要不我以身相许吧,不对,咱俩都已经结婚了。你好好想想,你有什么要求,等我回来你再通知我。”
费霓嫌他太贫,恨不得用吃的堵住他的嘴,她递了一只鸡蛋给他让他自己剥。
方穆扬接过鸡蛋,剥了上面那半边壳,递到费霓嘴边,蛋白擦着费霓的嘴唇,“你吃吧,我刚才吃过了。”
“我不饿。”
方穆扬也没客套,咬了一口鸡蛋尖,“你煮的鸡蛋有点儿老,煮的时间太长了。”
费霓没想到方穆扬现在还挑三拣四的,她辛苦煮了鸡蛋得到这么一个评价,自然谈不到高兴。
“等我回来了,以后咱们家鸡蛋都我煮。”
方穆扬说了好多以后,费家墙面因为地震有了裂缝,等他回来再修;家具等他回来再打……
费霓家的墙缝并没有等方穆扬回来修,费霓的哥哥回来了,他不仅修了费家的墙缝,还修了窗户抹平了地面。
市里组织给震区捐物资,费霓拿着钱和粮票买了十斤饼干,装好送到捐赠点。
震区这么多人,方穆扬是多少万人之一,她的饼干到他嘴里的概率是很渺茫的。不过到别人嘴里也是很好的。楼里王大妈烙了热腾腾的大饼,刚出锅就用塑料袋包好要拿着去捐,费霓委婉地提醒她先把大饼晾一晾,否则东西还没送到就长了毛。
方穆扬最初盖的防震棚拆了,木料又堆成了一堆。
厂里新房盖好了,有资格住公寓房的人们从老房子里搬了出去,把旧房留给了费霓这些年轻人,费霓分到了属于她的房子。
这房子并不比她之前住的房子更新,厨房仍在走廊,洗漱也要到水房。
但因为这是属于自己的,费霓也觉得这房子很不错。
新房光秃秃的一片,什么都需要置办。费霓的爸妈主动提出由他们出钱,用方穆扬的那些木料给女儿先打一堂家具。
费霓拒绝了,倒不是因为钱。毕竟她答应了方穆扬,等着他回来打家具。
第34章
费霓没想到会和汪晓曼做邻居。汪晓曼搬入新居失败,只能住在原来分的老房里,不过她家比费霓分的房子要宽敞,有里外两间。
费霓趁着下班去看房,正碰见汪晓曼在做红烧排骨,她家用的是煤气罐,这时候煤气罐还未完全普及,还有许多人家烧煤做饭,费霓迅速扫了一眼走廊各家的灶台,放弃了在家做饭的想法。
汪家的房门开着,屋里的电视机在放卖花姑娘。如今的电视节目很匮乏,除了新闻,就是放些老电影和戏剧节目,那台电视机是用费霓给的电视机票买的。作为回报,费霓的哥哥进了制帽厂宣传科。
汪晓曼也没想到会和费霓做邻居,她以为费霓的丈夫很有能量,最起码有独立住房。现在看来,她高估了费霓的丈夫,可是以费霓的职级和工龄是分不到房子的。
她带着这份疑问上下打量费霓,费霓手上的腕表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熟悉市面上所有手表的样式,样子和费霓带的都不一样。
“费霓,你这表是哪个厂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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