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雨已经停了。过了会儿,帐篷外没了排队的人,梅姐走出来给费霓一个油纸包,“我们职工的限额就这么多,不能帮你多买。”
“这已经很好了。”
“我看这地震一时半会儿不能完,要不给你哥打个长途电话让他等咱们这儿地震结束了回来。”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哥,你和我爸妈都在这儿,他办完了手续肯定会马上回来的。再说现在邮局已经被挤爆了,都是打长途发电报的。”
梅姐叹了一口气,“我老盼着他回来,这会儿他真回来了,又出这么一档子事儿。”
“过去了就好了。”费霓是对梅姐说,也是对自己说。
费霓回去的时候,已经有人在开火做饭了,有人把自己家的煤气罐搬下来埋到土里熬米粥。
老费看着有人开了火,也生起了要做饭的心,他起身往防震棚外走,“我去把家里做饭的家伙事儿都拿下来,借一楼的灶台做个饭。”
费霓走到防震棚外看了看天,雨停了,一时不像有余震的意思,但她还是不放心,“做饭的事还是明天再说吧,今天就先凑合凑合。”
方穆扬回来的时候,费霓早已经吃完了,她还很贴心地给方穆扬留了两个馒头。
方穆扬已经换上了他之前的衣服,看样子应该回过招待所,他胸前挎着一个包,自行车后座上放着一个行李袋,车筐里放着一只大西瓜。
他对防震棚的人说:“路口有卖西瓜的,一毛八一个,晚了就买不着了。”说完还补了半句,“明天卖西瓜的人还来,用不着多买。”
听了他的话,好多人多跑去买西瓜。
方穆扬单手将西瓜劈成两半,一半大的,一半小的,大的他给自己的岳父母,让他们分着吃,小的则交给费霓,又从行李袋里掏出一只饭盒,从里面拿出两把勺子,一把叉在费霓的西瓜上,“你吃吧,补充补充水分。”
费妈说:“我们吃不了这么多,要不借个刀把它切开。小方,你也吃一点。”
“我今天肠胃不好,吃不了西瓜。”
费霓忍不住问:“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我现在比较适合吃馒头。”说着方穆扬狠狠咬了一口馒头,“这谁买的馒头,怎么这么会买?”
老费为其解答:“这是费霓在食堂买的。”
费霓制止了方穆扬对馒头的赞美,“好好吃饭吧,小心把你噎着。”又低声对他说,“别着急,不够还有饼干。”
“够了,你买的馒头就是不一样,扛饿。”
“别贫了,赶快吃吧”
费霓紧着最左边的西瓜吃,给方穆扬留了大半截。她看方穆扬吃馒头的样儿,就知道他的胃口好得很,不可能吃不下西瓜。喜欢吃,又只买了一个,大概是因为他想着西瓜是有限的,他多买了,别人今天就买不着了。
费霓把剩下的西瓜给方穆扬,方穆扬也没推辞。
费霓刚要拿纸擦自己用过的勺子,就被方穆扬抢走了。
方穆扬告诉她,非常时期,要节约用纸。
下午方穆扬不用去培训班,帮着其他人搭棚子。有人搭得太简单,大雨一下就七倒八歪了。
快到晚饭点儿,方穆扬把费家做饭的工具从楼上搬下来,拿到一楼,借了个灶台。他特意选的靠出口的位置,随时可以逃。他跟费霓说要给她露一手,给她煮西红柿面吃。他今天去粮店抢到了五斤挂面,回来路上又碰上有人在卖西红柿。
“费霓,你知道怎么做地道的西红柿面吗?”
“怎么做?”
“多搁西红柿。”
面煮好了,方穆扬挑了一绺放碗里,让费霓吃第一口。
“怎么样?”
“挺好的。”虽然比他吹得差了一些,但味道老实讲并不差。
方穆扬最擅长煮挂面和各种乱炖。方穆扬最开始在知青点当大师傅给人乱炖的时候,他考虑得不是味道,而是调和在一起的色彩,没想到吃起来也还不错。
“那你就多吃一点。”
晚上二十多号人挤在一个地震棚里,费霓嫌空气闷,独自出了棚子,方穆扬跟上去。
“今晚你先凑合一宿,明天我给你搭一个小的,你就不用跟人挤了。”
第30章
晚上大家睡在一起,最中间是一楼的老太太,老太太相当于分割线,将男女隔开,左边都是女的,右边则是男的。老太太左手边是她的儿媳,右手边是她的儿子,也很方便照顾。其他家的人都打散了,费霓睡在最左边,方穆扬则在最右,中间隔着二十号人。
费霓醒得很早,防震棚和外面只隔着一层透明的塑料布,塑料布搭在顶子上,垂到地面,用来防雨,外面还一片混沌。这样一种夜色,并不妨碍费霓发现她左侧还睡了一个人,那人就睡在她旁边,和她隔着一层布,她的心猛跳了一拍,她下意识地往防震棚最右看了一眼,寻找方穆扬,可这个点儿,防震棚里还很暗,是墨慢慢溶于水的那种灰黑,她根本不可能用肉眼发现方穆扬。
她拿起手电筒往外照,睡在她旁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要找的那一个。他平平稳稳地睡在一张很窄的木板上,那张木板的宽度仅能容纳他身体的二分之一。手电光打在方穆扬的脸上,因为隔着一层透明的布,像是沾染上了一层柔光,他五官并不是柔和那一挂,但现在显得很安详。费霓拿着手电筒照他,从眼睛睫毛打到鼻子嘴巴,也没把他照醒。
在这并不算寂静的夜里,耳边时不时传来别人的鼾声,可这鼾声离她越来越远,她只能听见方穆扬的呼吸声和她自己的心跳。
大概是太累了,她慢慢感到了一种困倦,无心计较棚外的人,迷迷糊糊睡去了。
天刚亮,费霓感觉左边有人用指头捅了她胳膊一下,她知道是方穆扬,也不去搭理他,他又捅了捅她,她还装不知道,直到这个人的手指钻进塑料布去戳她的脸,她才急了。
她拿手去赶他,手指头却被勾住了,大概是露天睡的缘故,他的手很凉,衬得她的手指热得越发的热。她第一时间去看旁边的母亲,发现她还睡着。
她隔着塑料布小声警告他,他却一直在冲她笑,手指头在她的掌心画画,他画得很轻,刺得她手痒,无非是画她恼羞成怒的样子,她生气时眼睛反而是半合着,不像有些人是瞪着。
见费霓真恼了,方穆扬才放开她的手,用一种只有她才能听见的语气说:“出来。”
费霓轻手轻脚出了防震棚,她身上穿的还是昨天的衣服,大概她很有睡相,衣服也没怎么皱,但她却觉得自己哪哪不自在,身上是粘腻腻的,尤其是头发,她本来准备昨天早上洗的,可现在还没洗。
费霓本要骂方穆扬,却听他说:“我给你烧了洗头水。”
费霓想,他一定是昨天晚上摸她的头发时发现她该洗头了。没准他前天晚上就发现了。
“谢谢。”
“不用谢,一会儿我找你帮忙的时候你不要拒绝我就行了。”
费霓昨天从家里抢救出了洗漱用品,此时她拿着洗漱要用的东西走在方穆扬后面,方穆扬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顺手拿过费霓的手,放在自己盆上,他身上的衬衫皱巴巴,却完全不以为意。
两人一前一后向着楼栋走。
方穆扬问费霓:“昨晚睡得好吗?”
怎么会好,和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外面还有一个他。
费霓问方穆扬:“你为什么去外面睡?”
“里面太闷。”
可这也无法解释他为什么非要绕个远特意绕到她旁边。
费霓没继续问下去,她隐约觉得这答案会将她引入更尴尬的境地。
费霓问他:“你怎么起这么早?”早到把水都烧好了。
“睡不着。”
费霓猜测他大概是被蚊子叮醒的。他的衬衫袖子撸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有蚊子叮的包,不止一个。她在心里骂他傻,在外面睡觉还要把小臂露出来,难道生怕蚊子不来找他吗?
一楼的水房临近出口,水房门不知被谁给拆了,大敞四开的。水房旁边就是一个个的单间,每家都在自己门外的走廊做饭,费霓看到了灶上的水壶,正呼呼地冒着热气。
方穆扬轻松地提起水壶进了水房。
费霓将水盆放在水池的最外端,弯腰将头发浸在水里,她的手指白而细长,这样一双手插在乌黑的头发里,揉出一头泡沫,泡沫落到脖子上,又慢慢滑进脖领子,费霓感觉到了一阵的痒,下意识将沾了泡沫的手浸在水里,准备去掸脖子后面的泡沫,方穆扬拿毛巾去擦她沾了水的手,理由是怕她把衬衫不小心给弄湿了。他忘却了他在刷牙,牙齿咬着牙刷,两只手抓着费霓的手帮她擦,连手指缝都给擦到了。
“够了,别擦了。”他这样好意,费霓却被他给弄恼了。
方穆扬解释说他本来想直接帮费霓掸掉泡沫的,但又怕担心费霓怀疑他别有所图,宁可这么费事。
费霓不说话。
她担心着有人进来,洗得很快,她洗完第一遍,用手拧头发,方穆扬已经领会精神把水盆里的水倒了出去。洗第二遍的时候,方穆扬在水壶里兑了凉水,他提着水壶,让里面的水轻轻落在费霓的手背上,问她水温合不合适,水流顺着费霓的手背流到指缝。
费霓说可以。
她闭上眼睛,任水流落到她的头发上,费霓的耳后有泡沫,温水缓缓地滑过她的耳朵,泡沫慢慢消散。
她在一旁擦头发,擦到六分干,问方穆扬需要她帮什么忙。
“我想洗个澡,你在门外帮我看着,要是有人来了,你就让人家等一会儿再进来。”
方穆扬见她有疑问,又进一步向她解释:“要是有女同志进来看了不该看的,怪罪于我,说我耍流氓,影响我的名声。”
他说得倒也有道理,费霓催他,“那你赶快洗吧。”她看方穆扬盆里没洗发膏,问他:“你的洗发膏呢?”
“我不用那个,这不有肥皂吗?”
费霓把自己的洗发膏留给了他。她并没站在水房门口帮方穆扬看着,而是多走几步到了楼栋。
方穆扬倒没骗费霓,他有天天冲凉的习惯,昨天从凌晨忙到晚上,出了一身汗,他怀疑自己都要捂馊了,可楼里不安全,街上都是人,他只能在这里洗。
费霓站在楼门口,以防有人进来。
方穆扬的嘴却没停下来:“要不是因为你,我倒是不怕被看。”
“跟我有什么关系?”费霓只相信后半句,他确实是不怕被人看的。她又想起他那一大册子人体画。
“跟你关系大了,要是有人骂我耍流氓,咱们是夫妻,我名声坏了,对你也没有好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费霓又催他:“别说话了,赶快洗吧。”
“女的里面,我只允许你看,够意思吧。”
费霓根本不领他的情:“谁想看你?”
“我是说你有这个权利,你可以随时行使你的权利,也可以不行使。”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费霓忍不住问:“怎么还没洗完?”
“快了。”方穆扬掀开锅盖放挂面。
她在心里骂他磨蹭,远远地看一个人走过来,催他:“有人来了!快点儿!”
“我的西红柿面好了,过来尝尝。你在想什么?我这面条这么香,你怎么一点儿味儿都没闻见?”
方穆扬把面条凑到费霓嘴边,让她吃。费霓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肥皂味,他的胳膊刚冲过水,并不怎么干。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早就洗完澡了。
她自己也纳闷儿,这么浓的一股西红柿味,她怎么没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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