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霓不知道他这个点儿出去干什么。电扇吹得书页哗哗响,她站在桌前,去翻书的封面,一眼就看到了钟表维修手册几个大字。
她的手指落在书上,听到门响,又收回来落在椅背上。
方穆扬进来,递给费霓一个吹风机,“再吹吹吧,湿着睡觉不好。”
方穆扬不仅从前台借来了吹风机,还要来了一盘蚊香和一个仅装着一只火柴的火柴盒,火光落到蚊香片上,房间里换了一个味道。
见费霓还不吹,他夺过她手上的电吹风,插好电,冲着她头发吹,费霓抢过来,“我自己来。”
方穆扬将电扇头朝向换了,掀开暖壶盖,拿杯子倒了水,放在电扇前吹,“这水烫,你一会儿再喝。离电扇远点儿,别吹凉了。”
费霓的手指拨弄着自己的头发,低头跟他说谢谢。
方穆扬指了指卫生间,“你还进去吗?”
“不去了,你进去吧。”
吹干了头发,费霓坐在橱柜前翻钟表维修手册,扉页上他哥哥祝他成为一个有用之人,特意给他寄了这样一本书。可就算学会了,也没有钟表厂要他去工作。费霓又想起了家具的事,就算方穆扬会打,也是很费功夫的事,他去连环画学员班,还是应该以画画为主。她这样想着,便在脑子里琢磨谁打家具缺木材,好把木料转出去。
想着想着,方穆扬就出来了。方穆扬冲的是冷水澡,他插队的地方好处是不缺水,一年四季都可以洗澡,从春到冬,他洗澡就三个步骤,一盆水浇下去,肥皂从头打到腿,再浇另一盆冷水冲干净。多年来他练就的习惯让他洗澡很快,十分钟的时间,他不仅洗好了澡,刷好了牙,连换下来的衣服都洗好了。
方穆扬比费霓坦荡多了,上半身坦坦荡荡地穿了件黑色背心出来,在窗台上挂他过了一遍水的衣服,就连背心他也是为体谅费霓才穿的,他的胳膊很结实,一看就没少干活儿,典型的瘦而不弱。在油水有限的时期,成为个胖子是个成本很高的事情,方穆扬显然没这个资本。
他挂好衣服走到费霓背后,拿了吹风机开始吹头发,费霓想起身,发觉被方穆扬围了起来,他一手撑着橱柜,另一只手拿着吹风机。她要站起来,无疑要碰到他。费霓只能继续看他的钟表维修手册。
费霓双手握着水杯喝了一口,跟方穆扬商量:“家具咱们现在还是别做了,你时间精力用在连环画上不好吗?画好了,多赚几笔稿费,买家具的钱都有了,没准还能找到一正式工作。说句不好听的,你真试过了,不想画连环画也不适合画这个,从培训班出来也找不着工作,将来有的是时间打家具,何必急于一时?”
费霓仍是那个意见:“家具有的用就好了,旧的一样用。你要是同意,我就帮你把木料转出去。钱还是你的。”
“你就这么珍惜我的时间?”
费霓心里骂他总是抓错重点,嘴上不耐烦地说了句:“你要是决定卖,明天告诉我,我给你找人。”
“放心,我分得清轻重缓急,不过家具我一定是要做的,我去家具厂看了,你想要的家具里面没有。”
费霓并不感动,只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她双眼盯着钟表维修手册,不去看方穆扬。
方穆扬问她:“我想现在就睡觉。你想睡哪张床?”
“你的嘴能不能离我远点儿?我听得见。”费霓伸手托脸,把泛红的耳朵捂住,“你睡哪张都行。”
“那我就挨着门睡了。我把棍子放你床边,你伸手就能够得着。”
“不用。”
“别这么放心我,我不值得你这么信任。”方穆扬因为费霓说她听得见,这次凑近她耳边说得很轻,“不关灯我睡不着,你先躺下,我再关灯。”这房间有两只灯,除了屋顶那一盏外,两张床之间的床头柜上还有一只台灯。
他说得太轻了,轻得费霓耳朵发痒。
“你先关灯睡吧,我再坐会儿。”
方穆扬没再勉强她,先关了屋顶灯,走到床前又把床头台灯关了,扯过被单盖上。
等整个房间黑下来,费霓才趿着拖鞋摸着黑向窗前走,屋子又豁然亮了。方穆扬用被单遮着头,手却攥着台灯拉绳。
“关灯吧。”
等费霓躺在床上,整个房间又重新归于黑暗。
过了五分钟,费霓问方穆扬:“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
费霓切了一声。
又过了五分钟,方穆扬刻意制造出均匀的呼吸声,这次费霓以为他真睡着了,放心地睡去。
房间很静,静得方穆扬摸清了费霓的呼吸频率。他从床上坐起来,打开了台灯。
睡着的人是很适合当模特的,尤其是像费霓这种睡相好的人,身子永远朝着一侧,被单拉到下巴颏以下,只露出个脑袋。她的眼睫毛很卷,好像风一吹就会飘起来,方穆扬很想吹口气试试,但他只是拿笔在距她睫毛一厘米出点了点。
费霓醒得很早,光从窗帘透进来,她发现屋里台灯还亮着,台灯已经不在床头柜上,而是被转移到了橱柜上,方穆扬正坐在椅子上,只给他一个背影。
“你在干什么?”
“学习。”
方穆扬迅速用书遮住手表,“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再睡会儿点吧。”
“睡不着。”费霓起来,拿着换洗的衣服到浴室换掉了晚上穿的裙子。
费霓要去上班,方穆扬要去培训班,两人在招待所旁边的小店里吃的早餐,费霓抢先买的账,她不喜欢吃肉包子,只给方穆扬买了两个。
吃完饭,方穆扬要骑车去送费霓。
“别送我了,我坐车去。这自行车你就骑吧,晚上直接去我们家吃晚饭。”
“咱俩离着不远,我送你也不耽误时间。”
费霓想来想去,还是委婉地跟方穆扬说了电视机票的事,她好不容易帮她哥哥寻到一份工作,容不得一点闪失。
方穆扬看着她笑:“怎么?我是长了一张弄不到电视机票的脸吗?”
第25章
“你不让我去,无非怕我在你同事面前说错话。不就让我假装有电视机票吗?你就算让我假装有汽车,我也能装。”方穆扬指了指自己的车后座,“快点上来吧,你另坐车,多浪费钱。”
方穆扬把费霓不愿说出的话戳破了,并表示愿意配合她。费霓本来觉得这事不太体面,但经方穆扬这么一说,竟然坦荡起来。
费霓跳上了自行车后座,方穆扬又说:“我假装自己有电视机票没问题,但你准备上哪儿弄?”
“只要肯花钱,总是能搞到的。”
费霓结婚第一天比以往的上班时间还要早,和她一样早的还有同组的刘姐。刘姐家里孩子太多,只有上班的时候能够清净会儿。
费霓刚从方穆扬车上下来,就碰见了刘姐。
还是刘姐先跟他们打的招呼:“小费,这是你爱人?”
费霓当然不能说不是,她向方穆扬介绍刘姐:“这是我们组刘姐,平时很照顾我。”
方穆扬也随费霓叫刘姐,并且感谢了刘姐对费霓的照顾。
刘姐忙说这是应该的,“谁叫小费长得疼人呢?”
在刘姐的审美里,方穆扬长得算不上很好看,首先脸就不方正,有点儿尖了,但身条是很好的,腿很长,一看就走得快,精气神也好,和费霓站在一起是很般配的。
刘姐品评完了方穆扬,和费霓一起进了厂。还没到上班时间,刘姐从包里掏出要织的毛衣,问费霓怎么织一朵花,费霓因为没有别的事儿要干,就拿过来帮她织。
刘姐很感激。
费霓昨天结婚,今天上班便进入了已婚妇女的行列,单位发计生用品也有她的份。
计生用品要排队领,她本来不想去,刘姐非要拉着她一起领,说是用这个东西对女的好。费霓和刘姐排在中间,前面有个年轻女人,大概刚结婚不久,问发东西的大姐能不能多发她两个,大姐一脸看乐子的表情:“你想要多少?一个月四个还不够?这个还能重复使用。”周围传来一片哄笑声,那个年轻女人为了遮掩尴尬也只能跟着笑,只有费霓闭着嘴,轮到她领时,那大姐故意问:“四个够吗?”费霓说够了,平时她在厂里就算不高兴,也能在人前遮掩情绪,这次却显出了不耐烦,她拿完就直接往外走。她本想把手里的东西给刚才那个年轻女人,想了想还是算了。被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传出什么闲话。
领完东西的刘姐追上费霓,问费霓怎么不等她。
费霓不好意思地说她忘了。
“老王也真是的,拿着鸡毛当令箭,发个套套牛气起来了。”刘姐的声音又隐秘又大方,愣往费霓手上塞了她的两个小塑料袋,“我的给你两个。”
“你自己留着用吧。”费霓本来领东西的时候置没什么感觉,现在整个人都热了一度。她要还回去,又被刘姐推了回来。
刘姐仍那么客气:“我这个年纪哪用得了这么多?你刚结婚,和我不一样。我是过来人,你不用不好意思。”
费霓只能收着,两个人要为了这个争起来,被人看见了,她丢不起这个人。
“我给你说这个是好东西,要是当年我能用这个,我也不至于生这么多孩子。我就主张,年轻人追求进步还是不要那么早要孩子,你说是吧,小费……”
费霓含糊地嗯了一声。
“所以你千万不能大意了,每次都得用。”
刘姐长了一张决不会有作风问题的脸,看着就那么正气,即使说得多了,别人也只会认为这是太过热情的缘故。
费霓岔过话去,夸刘姐的鞋子看着很好。
刘姐觉得费霓识货,连她在哪个柜台买的鞋都跟她说了,让她也去买一双。
刘姐也有很善解人意的地方,她没问费霓为什么前阵子还和无线电工业局的人好着,结婚就换了另一个,也没问费霓能不能帮她搞到一张电唱机票。
中午费霓在食堂又碰上了汪晓曼,汪晓曼提起电视机票的事,很着急的样子,又暗示有许多人想要宣传科的位置。
费霓笑着说:“你都不知道我们家那位耳根子有多软,找他帮忙的人太多了,我回去就跟他说,下一张票必须是你的。”
她说完也不觉得脸红。只有当汪晓曼走了,她自己一个人吃饭时,那点儿火才从里往外烧。
方穆扬在培训班里看见许多熟面孔,曾经画国画的现在画国画风格的连环画,以年画起家的画年画风格的连环画……费霓说得没错,现在会画画的不是在宣传队就是在画连环画。
中午在食堂,方穆扬排队打饭,他对后面的人说一会儿一人打一样菜,凑一桌吃。大家第一天认识,他突然提这么个要求,很是突兀,没等人答应,他就要了菜单上最贵的排骨,后面的知道他不是占便宜的人。四个人五样菜,有一个人打了个素菜,太素了,不好意思,又打了一个。
半顿饭的功夫几人就熟识了,一个问方穆扬和培训班上午请来的沈老什么关系,他在学员里直接点了方穆扬的名字,看起来还颇为赏识。
方穆扬说以前认识,很多年不见面了。
方穆扬的父亲以前是文化口的,很有些名望和声势,每天家里都少不了客人。他自己并无什么理论创见,但评价却很有力量,凡是得了他夸赞的,都会领一时风气之先。他爸是很典型的文人脾气,喜欢的怎么都好,不喜欢的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这位沈老去拜望他爸的时候已经不年轻,但因为没什么建树还被称为小沈,才华不少,但因为这才华许久没被人赏识丧失了才子的自信,谦卑得近乎过分,这谦卑被他爸理解成没有风骨,不仅人没有风骨,画也是没有风骨的。还是小沈的沈老早早来了,茶也没喝,便被下了逐客令。方穆扬那时不懂风骨不风骨,从他学画几年的经验看,技法是很好的,他请这位小沈老师到自己房间喝了杨梅汽水,顺便请教了些问题。
后来他父亲落了难,小沈劝他和父亲划清界限,他说不可能。至于他父亲出事,沈老有没有踩一脚,说实话方穆扬并不是很关心,因为踩他父亲的太多了,知道了也没意思,只有他爸好好活着是正经。
方穆扬在这里看见沈老并不意味,他这几天看连环画,许多有分量的作品都是他画的。
方穆扬将他和沈老的故事一句带过,坐在桌上啃馒头。
四个人里,只有方穆扬一人结了婚。
其余人问方穆扬结婚感觉怎么样。
方穆扬笑着说,一个人的时候可以看书,两个人总不能逮着一本书看,他和他媳妇儿需要一台电视机共同观看,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搞到电视机票。
他本意只是想问问有什么渠道能弄到电视机票,并不是跟人要。没想到这里面有一个人的爸爸就是无线电厂电视机生产线的领导,说可以帮忙。
第26章
到了下班时间,费霓并不急着出厂子,而是站在报刊栏前看报纸。
费霓在报上的一行小字里又看到了“白卷英雄”的大名,三年前大学在录取学生时增添了文化考试的比重,费霓刚看到了些上大学的希望,就被这位并没有交白卷的“白卷英雄”给熄灭了,英雄虽然考试不合格,但因为写的信还是有了大学上。报上的字使她又回想起那封引起很大轰动的信,有一句她记得一字不差:“对于那些多年来不务正业、逍遥浪荡的书呆子们,我是不服气的,而有着极大的反感,考试都被他们这群考试迷给垄断了。”
因为这句话造成的次生影响,费霓没有上大学,而是站在制帽厂前的报纸栏前看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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