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容珺不知藏去哪了,云娆来不及找，春梅已经领着钟粹宫宫人进来。

云娆严阵以待，原本心底还盘算着要如何应付,没想到宫人恭敬朝她行礼问安，再将点心食盒交到春梅手中,便又礼数周全地退下。

春梅收着点心，笑道：“公主方用完晚膳，此时再用点心恐夜间积食,影响明日大典便不好了。”

云娆本来就不想吃，春梅这一番话刚好顺了她意，食盒原封不动地被收到一旁。

“所以这位齐嫔娘娘只是想与我结缘？”

春梅退下后，云娆坐在主位上喃喃自语。

“娆儿先不要那么早下定论。”

刚才消失无踪男人,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她面前。

还臭不要脸，明目张胆直呼她闺名。

云娆唇线紧抿,抬眸狠狠斜乜了他一下。

她笑起来很漂亮，生气瞪人时,半是恼怒半是嗔美人眸,在灯火幽然下,更是极为好看,夺人心魂。

容珺眸色微暗。

可她接着说话，却让他彻底一僵。

云娆被气笑，咬了咬嘴唇,美目波光潋滟,眼尾红色泪痣更是平添几许楚楚动人，尚未语,便已叫人心生不舍。

她深吸了口气,第一次坦然地将两世埋藏在心底委屈,一鼓作气地说出来：“阿娆其实很想知道，公子以前究竟将我当成了什么，养在身边宠物吗？高兴时就哄着我喊你夫君，不高兴时就将我拘在小院，锁在屋内，强迫着我、逼着我允诺绝不会离开你。”

容珺愣怔一瞬，似是没想到前一刻还好好小姑娘，怎么突然之间就开始控诉他。

他难得不知要如何组织词汇，下意识答道：“我没有，我是真心悦你，想娶你，想对你好，我──”

云娆忽然笑了。

她起身，上前一步，抬头对上他视线，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心悦我便是将我当成你所有物，牢牢握在你掌心中？心悦我便是前世不许我出府，不让我上街，今生派暗卫时时刻刻监视我，假装给我自由，却其实根本从来不信我？对我好便是不顾及我意愿及感受，将我锁在屋内，在床笫之间肆意地惩罚折磨我，逼我臣服？”

容珺见她双眼熬得通红，却无半分泪意模样，心底一阵阵疼，抬手想抱她，她却飞快躲开，后退一步。

“我没有，”男人手僵在半空，言简意赅，飞快解释，“我只是害怕会失去你。”

“是吗？”云娆抿了抿唇，拼命地涌上眼眶酸涩与泪意压下，倔傲抬着下颚与他对视，无丝毫闪躲，“我以为你夜闯相府那日，我将一切说得很明白了，之后你在人前亦表现十分规矩，可一旦我们二人独处，你却还是跟以前一样，轻挑又亲昵喊着我闺名。”

有时候有些事，心里可以理解，却不代表可以毫不介意接受，不表示不会觉得委屈。

她理解容珺前世为了保护自己所作所为，理解他今生害怕失去自己疯狂行径，可再如何能理解，她仍是觉得快要委屈死了。

尤其是男人刚才又一副对自己游刃有余，胸有成竹模样，更是瞬间将她好不容易拼命藏住自卑与恐惧，完全激发出来。

心底委屈再也压制不住，泪水奔涌而出，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不管阿娆身份再如何尊贵，公子心底始终觉得我那个是乞儿出生，无论你如何赶都赶不走，可以轻易将我捏在手心吃得死死，喜欢你喜欢得无法自拔小婢女对吧？”

“只是现在你没有办法像之前那样囚-禁我，所以才换另一种方式接近我，耐心等着我踏进你筑起笼子里，待日我心软动摇与你成亲，你就会像以前一样，将我关起来，哪里也不让我去。”

否则不会她一有动摇，一对他心软，他就又立刻故态复萌。

她突然再也说不下去，抬手捂住脸，慢慢地蹲了下去，将自己缩成一个小团子，任由抑制不住泪水打湿下巴与掌心。

听出她说出藏在心里一道一道委屈与恐惧，容珺先是一阵茫然，随后满满自责懊恼与愧疚后悔之情，争先恐后地涌上他心头。

他终于意识明白过来，为何陆君平一直说他之前做得太过分，为何自己明明这一世能想到全做了，她却还是费尽心思地想要逃。

为何她分明认回亲人，两人之间再无身份阻碍问题，他百般卑微，她却仍不肯原谅他。

前世他们身份从来就不对等，她一直都是自卑而又缺乏安全感，她从来就不相信他是真心喜欢她，就算这一世意识到他对她感情，但她心底其实还是不信。

他到底还是伤她太深，不论是前世，或是这一世她出逃之后，他那些疯狂瘆人言行举止。

容珺眉头微蹙，心里疼得似有钝刀在割一般。

他很想象以前一样，将她抱进怀中耐心细哄，但他知道，现在还不行。

他小姑娘比他想象中还要自卑，还要容易不安。

尽管她现在已经是相府明正言顺嫡出三姑娘，尽管她明天就是要接受万民朝拜五公主，但她依然是他当年见到那个不安又无助小孩儿。

她只是习惯性压抑自己，习惯性讨好别人，假装坚强，假装开朗与快乐，只有在他面前，才愿意显露她最真实情绪。

容珺跟着慢慢蹲下，单膝跪地，两人之间隔了一步距离，分明触手可及，却仿若横着一道难以跨越鸿沟。

“之前将你拘在外宅，让人误以为你是外室，我很抱歉，以后我再生气也不会将你锁在屋里，我不会再那样对待你。之所以不带你回国公府，那是因为容氏家规有言，奴仆私逃一律处死，是以我无法带你回国公府，只能暂时将你置在外宅。”

云娆根本不信。

她不看他，不理他，始终无声流着泪。

容珺见她如此，心脏疼得让他连气都不敢喘，比那日得知她葬身火海还要痛苦十倍，甚至百倍。

眼里总是亮晶晶，闪烁着灼灼笑意小姑娘，从小到大就没在他面前这样哭过。

他以为他从来没让她受委屈，原来她早在他没有看到地方，早在前世他醉心复仇之时就受尽委屈与苦楚。

容珺指尖微|颤，蓦地抬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一声，又重又狠，清晰无比比掌声在大厅中回荡开来。

云娆身子一僵，喉间终于溢出一道细小呜咽声：“你不以为每次用苦肉计我都会心软。”

容珺听见她气冲冲声音，忽然低低笑了起来，他抬手，轻弹了下她小脑袋，微哑声音里全是心疼：“娆儿想哭就哭，不要全憋在心里，哭出来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她本来就委屈，听见他又用那么亲昵语气喊娆儿，骤然放声大哭。

容珺心疼得受不住，却依旧轻笑了声，声音里有些无可奈何：“小点声，外头宫女们听见会冲进来，到时我百口莫辩，皇上不处死我也要将我流放边疆。”

云娆怔了怔。

一下叫她哭，一下又说不能太大声，到底要怎么样，他果然就只会欺负她！

大抵是心底怒意逐渐盖过委屈，啜泣声果然小了下来。

容珺眼里满是温柔与心疼，耐心解释：“我喊你娆儿，不是你所想那样，更不是觉得自己能将你吃得死死。不管你是国公府小丫鬟，或是相府三姑娘，或是五公主，不管你身份再如何变，对我而言，你就是云娆，就是我喜欢且无人可取代宝贝。”

“前世被急召边关后，当时我再次立下大功，回京路上，满脑子想都是我可以娶你了，我是真想娶你，真。不是失去了你，也不是为了补偿你，这辈子才说想娶你。”

她虽然没说，他却猜得到她肯定曾这么想过。

容珺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能让她安心，再次相信自己。

他就着单膝跪地姿势，微微往前挪动半步，小心翼翼卑微与哀求：“娆儿，你原谅我好吗？我保证，我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对你，你相信我好吗？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云娆不说话，依旧小声哭着。

“乖，别哭了。”

他心疼。

容珺迟疑几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她拉进怀中，像以前哄她那样地轻拍着她背。

小姑娘不知道是哭得太难过或是哭得脑子迷迷糊糊，居然就这么乖乖靠在他怀中，没有任何挣扎。

“你是岑太傅亲生女儿，是岑煊亲妹妹，是温斯年名义上女儿，是皇上义女，在这京城之中，谁敢欺你？我要是敢对你做什么事，岑煊马上就会提着绣春刀上门砍我，你那个二哥哥……”

男人说到这，蓦然顿了下，原本温和语气突然多了浓浓酸味与微不可察杀意。

“你那个二哥哥也要拿着刀上门跟我拼命。”

容珺低声说着，怀里人却始终没有开口。

她虽不语，却也没有挣扎。

容珺终于安心了些，继续耐心地解释着，像之前每一次怕她误会那般，将一切掰开揉碎说给她听。

不知过多久，怀里人慢慢地止住了哭。

容珺耐心等她开口，却发现怀里人过分安静。

他垂眸。

只见少女双眼紧闭，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呼吸声轻浅而匀称。

容珺这才发现她不知在何时睡了过去，不由得有些无奈。

也不知刚才解释，小姑娘究竟都听进多少。

他垂眸片刻，很快动作轻柔地将人打横抱起。

罢了，这不是什么难事，没有听到，他就耐心，一遍一遍解释给她听。

只要她愿意听。

将人安置好后，容珺坐在榻边，垂眸视注着她哭得满是泪痕小脸，视线缓慢而眷恋地，细细描摹她眉眼唇鼻。

就只是看，什么也没做。

他也没有待太久。

刚离开寝间，就见春梅神色凝重走了过来。

“容将军……”春梅见到容珺守在寝间门外，微微一怔，“姑娘呢？”

“殿下累了，已经歇下。”

春梅觉得有点奇怪，进到寝间看了一眼，见姑娘确躺在榻上，盖着丝被，和衣而眠，这才安心下来。

云娆脸上泪痕都已经被擦干净，只是眼尾还有点红。

刚才云娆叫她们全都退下时，春梅就觉得有点奇怪，如今想来，姑娘应该是在被相爷接回来前，就与容将军相识。

她看得出姑娘哭过，但她们四人，皆是签了死契家生奴，如今好不容易能当上一等丫鬟，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翌日。

天未亮，云娆就被叫醒，一大早就坐在梳妆台前，被一群宫婢围绕着梳妆打扮。

尚宫局连日赶制出来吉衣也已经送了过来，不论是做工或是刺绣、用料皆极为精致，丝毫看不出是短短几日中赶出来成品。

宫婢们手中捧着首饰亦是精致华丽，公主凤冠上，更是嵌饰了十一颗大大小小匀圆东珠。

册封大典极为隆重，云娆妆容及服仪自然也极其繁复，不止要画黛眉、贴花钿、抹胭脂，涂口脂，就连十根纤纤玉指，也得仔细染上大红蔻丹。

光是梳妆打扮下来，居然就整整费时近两个时辰。

云娆不记得昨日是怎么睡过去，再醒来时，春梅春兰她们也什么都没说，容珺虽在，却是安分守己待在大厅大门外。

醒来时，伺候她更衣宫婢嬷嬷们都来了，她自然也没办法将容珺叫进来问个清楚。

待好不容易一切准备就绪，云娆也被妆扮得像个精致娃娃，在层层宫人簇拥下坐上步辇，离开景阳宫，穿过御花园，快到宫门口时，她终于才又看到容珺。

容珺身边还站了另一个身姿挺拔玄衣男子，两人身后各自站了几排护卫，个个人高马大，仪表堂堂，见到她时，更是动作更是整齐划一，干净利落地跪地行礼。

云娆本就生得好看，眉眼精致，如此打扮下来更显娇艳动人，一袭妃红描金宫装，更衬得她本就白皙肌肤玉白通透。

容珺双拳紧握，一想到从天坛回宫时，会有更多人看到她姿容，五脏六腑仿佛被成千上万蚂蚁啃咬着，痛苦难受却又无计可施。

他今日所能做，唯有好好守着她，不让她出任何意外。

云娆认出玄衣男子就是岑煊，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那日阿兄在相府说向皇上请旨，暂当她贴身护卫一日，果真不假。

只是……

她不着痕迹地瞄了两人身后那两排护卫一眼。

人数会不会太多了？

云娆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册封大典行程紧凑，不止要到启驾到天坛祭天，回宫路上还要接受万民朝拜，最后要在帝后面前三跪九叩大礼，晚上还有宫宴，几乎没有休息时间。

其实公主册封大典并没有这么麻烦，只需册封使们在公主宫殿门口，于吉时宣读册封圣旨，走个过场就行，但是云娆是明帝从民间认来义女，她身份需要昭告天下，是以才会如此繁琐。

步辇很快就来到宫门口，云娆被宫婢们搀扶下步辇，换乘轿辇，看到齐整站在一旁，看不到队伍尽头御林军时，人已经有些恍惚。

原来刚才在看到护卫根本不算多。

随后明帝轿辇也到了，几百御林军在前面开道，左右锦衣卫随行，明帝与云娆轿辇被团团围绕其中，后头还有为数不少护卫军，一行人再次浩浩荡荡离宫。

若说之前云娆知道自己真正身世时像在做梦，那么此时此刻又更像在做梦了。

祭天仪式极为隆重，礼节繁复，不可出错。

所幸云娆动作虽然僵硬了些，却没有出任何纰漏。

只是日头毒辣，一趟仪式下来，少女已是满身大汗。

被搀扶着回轿辇时，面色微微发白。

春梅心疼极了，与春竹两人忙不迭地帮她扇风，春兰则拿着子小心翼翼地帮她擦着汗。

春菊则拿起事先准备好玉壶，添了杯水给她解渴润喉。

容珺虽守在一旁，却靠近不得，见她满头大汗，更是心疼，一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

岑煊冷冷瞟了他一眼：“容将军，大庭广众下，目光且收敛点，待会儿游街时莫要恍神。”

容珺敛下眼睫，微微笑了下：“多谢岑指挥使提醒。”

岑煊冷哼一声。

他虽然不明白舅舅为何改变心意，昨日居然到皇上面前请旨，连夜让容珺进宫，但今日看他容珺全程双拳紧握，眉眼隐忍却又无法可发模样，倒是挺舒心。

那日容珺以为云娆葬身火海时，他就知道容珺对她是真心，但那又如何？他不顾知知意愿就将她囚在宅子里，实在不能原谅！

知知生来就该众星拱月，被人捧在心尖疼着，他无法理解容珺那种接近病态占有欲。

回宫路上，百姓夹道相迎，个个都想一窥这个民间公主姿容。

“听说这位长乐公主自幼病弱，从小就寄养佛寄，近几年身子好转之后，才被国相大人接回府。”

“什么国相大人？”

“你不知道吗？这位长乐公主就是国相三女儿，温二姑娘双生妹妹。”

“我怎么没听说过温家还有一个女儿？”

“嘁，国相大人行事谨慎，听说十几年前，他还只是个五、六品小官，短短几年就位极人臣，树敌自然不少，有个病弱女儿寄养在外之事，如何能到处宣扬？万一有人起了歹心，跑到佛寺劫走三姑娘要挟他，那该如何是好？”

“这么说也有道理。”

忽然有人大喊：“我看到公主模样了！”

周围群众追问连连：“如何、如何？”

那人说道：“面如凝脂，唇如朱丹，美若天仙！”

“……”他用词实在过于夸张，众人纷纷无趣别开头，更加拼命地想往前挤，将公主姿容看得更清楚。

京城大街，处都是御林军和官兵，皇上公主轿辇所经之处，更是两旁都被他们堵得滴水不漏。

可惜围观百姓为数众多，你推我挤，每个人都想将这位五公主姿容看得更清楚一点。

御林军不停地大声吆喝，一再命令众人后退，场面热闹极了却也混乱不堪。

云娆从没见过这么大场面，发现自己心里除了紧张之外，并没有其他情绪。

公主身份虽然尊贵，可历朝历代大多数公主们，命运却不能由自己摆布，尽管她只是明帝收义女，并不是他真正女儿，依旧让人忐忑难安。

云娆隐隐知道，成为明帝义女，不是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何皇后并没有跟着去祭天，并不知这位五公主有没有在仪式上出丑，不过她倒可从明帝神色窥得一二。

此时明帝笑容满意，显然对五公主今日表现极为满意。

而刚才，五公主朝她与明帝行大礼时，亦是一举一动都挑不出错处。

何皇后有些讶异，毕竟她知道云娆真实身份，更知道她这十几年来都在荣国公府为婢。

她原以为云娆今日定会出丑，没想到她居然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将一切规矩牢记于心。

何皇后微微勾唇，眸底冷芒一闪。

无妨，晚上还有宫宴，到时宫宴上，他们这位民间五公主还得接受众人敬酒，她要面对，就不是死板规矩，而是那些长袖善舞贵女了。

回到景阳宫时，云娆已经累到快要散架，下步辇时，险些摔倒，幸好身边宫婢围绕，春梅与春兰更是及时扶住她。

岑煊今日暂为她贴身侍卫，祭天|行程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但见妹妹累成这般，心里难得生起一股陌生不悦感。

垂眸沉思之际，见容珺似要上前接近云娆，他立刻二话不说大步上前，将容珺狠狠往后一拽。

岑煊动作虽粗鲁，却记得避开容珺受伤左肩。

容珺原本只差一步就能扶到人，没想到还来不及伸手，就错失机会。

他不由得回过头，要笑不笑看了岑煊一眼：“不知岑指挥使有何指教？”

岑煊黑眸微眯，也学他要笑不笑地说：“你虽是公主贴身侍卫，但在无论是今日在景阳宫或是日后在相府，公主所在宫殿与院子你都进不得，只能守在大门口。容大将军长年征战沙场，定熟知带兵之道，知晓为上者更要遵守纪律，若是对宫规有任何不明白，本座今日暂为五公主侍卫统领，倒是很乐意‘教’你。”

云娆已经被宫婢们扶进殿内，完全不知道外头发生何事。

见容珺没像昨日那般理直气壮跟进来，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春梅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微微猫着腰，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奴婢听宫婢们说，容大将军被岑指挥使拦下来，狠狠训了一顿，如今现在正在外头罚背宫规呢。”

云娆：“……”阿兄果然厉害。